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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芳华 第159节

羊徽瑜上前揖拜,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秦亮打量了羊徽瑜一番,显然认出了她身上穿的、正是他妻子的衣裳。他没多问,随即还礼,引荐道:“这位是嵇叔夜。”

羊徽瑜看了一眼嵇康,当然听说过此人,名气不小。但嵇康为人清高孤傲,不太愿意与凡夫俗子来往、不管别人是否有权势地位。

倒没想到,嵇康会来参加秦亮的宴会,而且两人还能说得上话?在羊徽瑜眼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

秦亮又道:“羊夫人,羊叔子之姊。”

羊徽瑜遂向嵇康见礼,简单说了一声“幸会”。嵇康则很随意地拱手还礼,正眼也没看羊徽瑜一下。

羊徽瑜也不以为意,嵇康的为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权贵、美人,他都不怎么在意。当然她对嵇康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为了出名与名士结交,她又不出仕、无须名士的评价。

秦亮与嵇康刚才应该在说什么话题,此时接着说道:“我看过叔夜的文章,叔夜并不反对世人追逐仕途,而我也觉得随性自然没什么不妥。人们正因看重不同的东西,才不用每个人都以权势富贵、作为人生的评判准则。”

嵇康点一下头,淡然道:“秦将军是值得交往之人,不过仆还是更习惯三五知音相聚,人太多了便成应酬,先告辞了。”

两人再次相互揖拜,嵇康又道:“秦将军请留步,不必拘泥于俗礼。”

秦亮遂叫来一个奴仆,去送嵇康。

羊徽瑜听到这里,倒觉得这两人的谈论挺有意思。她没听全他们谈论的内容,但能感觉到一种风雅有见识的感觉,不是那些心里只装着声色犬马的人可以比拟。

秦亮目送嵇康之后,立刻对羊徽瑜道:“其实我的文章、嵇叔夜多半不认可,出名的那篇《请吕公止界书》,因为有世俗目的,格调不高。”

羊徽瑜忽然觉得很欣慰,因为秦仲明愿意跟自己说文章,仿佛是一种尊重。妇人其实最能感觉到的、是情绪心态,对男人们执着的道理、反而没那么在意。

她的态度也比上次好了一些,说道:“秦将军是学以致用,并无高下之别。”

秦亮道:“那倒也是,羊叔子若看我的文,感官多半会好一些。”

羊徽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走廊上与秦亮这么谈论、感觉有点奇怪,便忙道:“多谢秦将军款待,妾要请告辞回家了。”

秦亮看了她一眼道:“我跟夫人一样,也是饮酒上脸,酒量不太好。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挽留,送夫人一程罢。”

他先给羊徽瑜找到了提前离开的理由,她都不用解释。羊徽瑜却忍不住想刁难他,不动声色道:“秦将军没送嵇康,又何必送妾?”

秦亮竟然轻声道:“因为夫人在我心里更重要。”

羊徽瑜有点尴尬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妾怎么不觉得?”

刚才羊徽瑜还以为秦亮想花言巧语调戏自己,这时秦亮却正色道:“那是因为有些误会。譬如上次放了王元姬的事,我必定是考虑羊叔子、羊夫人的情面,才答应那件事。不可能是因为吴夫人,王元姬与吴夫人又没什么关系。卿寻思是否这个道理?”

羊徽瑜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没见到秦将军,也是巧合吗?”

她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纠缠、在秦亮这里得到的待遇和态度?

秦亮倒不以为意,说道:“当然,那几天我走不开,谁都没见。”

羊徽瑜忽然相信了他说的话,也许是他的眼神很诚恳,也许是回过神来、发现言语间的关系有点异样。

本来秦亮对她有恩,羊徽瑜应该是欠他的,但他却反过来对自己的态度很好……除了第一次见面。但那次羊徽瑜同样冷言冷语、心里满是怨气。

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权有势的男子、像秦亮这样对待她一个妇人,并不多见。她也领情,心里那些莫名的怨气和恼怒、似乎渐渐也淡了一些。她便缓下口气道:“秦将军对我们的恩义,妾心有感激之情,若有回报的机会,妾亦不会推辞。”

秦亮苦笑道:“卿若不恨我,我就很满意了。”

羊徽瑜这才想起了司马家的遭遇,她醒悟过来,按理自己确实应对王家、秦家都有恨意才对。

而她几番对秦亮冷眼相对,秦亮可能也以为、她是因为夫家的事有怨恨。

羊徽瑜不答,慢慢往前走,转头见旁边的秦亮走路摇摇晃晃,便道:“秦将军留步罢。”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轻声道,“喝不了便少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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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酒醉人清醒

丝竹管弦之声从邸阁方向传来,秦亮却已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眼前的景色也有些晃悠。羊徽瑜说不送,他就站在长廊上,正待要与羊徽瑜道别。

这时吕巽从后面赶了过来。于是又引荐了一番,羊徽瑜多留了一会,因为吕巽刚来,她若马上转身就走、大概觉得不太礼貌。

吕巽显然与嵇康的性情不一样,他当着秦亮的面、不好与羊徽瑜多说,却一边与秦亮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羊徽瑜,好像羊徽瑜身上有吸引目光的磁铁似的。

他说道:“这个嵇叔夜,来的时候、专程过来找我带他,走的时候却招呼也不打一声。”

吕巽说的可能是实话。嵇康与吕巽同路,却不见得与吕巽关系多好、恐怕只是有来往而已。但秦亮也没觉得,嵇康赴宴是看自己的情面,多半还是沛王曹豹说了什么话。

秦亮不以为意地笑道:“嵇叔夜不拘俗礼,长悌应该了解他的。”

吕巽摇头说:“了解不多,嵇叔夜喜老庄玄学,仆不太愿意与他清谈,玄之又玄,几乎是瞎说。秦将军所学是儒学罢?”

秦亮喝了酒之后、话也有点多,便随口道:“我读的东西比较杂。道不一定是瞎说,有关宇宙以无生有的思考,或许真有道理。无法证伪,却也叫人没法明白,说不清楚是因为内容太少了。世人可能低估了道的复杂,也高估了人的参悟。恐怕参道并非一千年、两千年可以办到,办法也不是坐悟,而是需要很复杂的过程、才能渐渐窥探本源。”

羊徽瑜没多言,但秦亮说话的时候,她倒侧耳细心听着,好像对道法很有兴趣的样子。

见吕巽在悄悄瞟羊徽瑜,秦亮遂转头坦然看了一眼羊徽瑜,“羊家的家学,应该才是儒学。”

羊徽瑜只是微笑回应。

吕巽一脸惊奇道:“秦将军与嵇叔夜来往,或许能说到一块阿。”

秦亮笑道:“我是什么都有些涉猎、却不精,大抵能说上两句。”

这时羊徽瑜才揖拜道:“妾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秦亮、吕巽还礼,道别之后,羊徽瑜便转身沿着长廊南行。

羊徽瑜走了之后,除了侍女、只剩下秦亮和吕巽。秦亮以为吕巽又要说他爹回京的事,但吕巽没说,却谈起了彼此都认识的几个人。

或许吕巽以为秦亮喝醉了,并不是谈正事的时机。不过秦亮喝醉了也不糊涂,只是反应比平时慢而已。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长廊回到了邸阁厅堂。秦亮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吕巽在厅堂的过道上扶了秦亮一下,把他送到上位方止。

没一会桓范就上来敬酒了。两人对饮一盏,桓范很快便问道:“吕巽想为他父亲求三公之位吗?”

秦亮不禁看了桓范一眼,心道:桓范确实是个明白人。

秦亮也不瞒他,如实道:“刚才没有谈。开宴前他倒说起,吕将军身体不好,想回洛阳。”

桓范立刻沉声道:“当年吕巽传秦将军的文章,不过是因文中写了吕昭好话,一点小恩小惠,便急着要秦将军回报。吕家父子都是小人行径!”

秦亮不置可否。主要是当年在冀州见到吕巽时,秦亮与吕巽两人一起说桓范的八卦、可是说得很起劲。

他便眯瞪着眼睛道:“反正他没提,等提起再说。”

桓范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酒,这才去旁边,向王广敬酒交谈。

接着马钧也来了,口吃着谈了些感谢的话,显然他对少府这样的九卿官位、感到十分满意。于是秦亮又给他安排了件事,要他找工匠来造纸。不用桑皮,而用芦苇、竹子。秦亮也记不清具体的造纸工艺,便说了一些有点印象的事,要马钧先把原料捣碎熬煮、弄成纸浆试验。

随着宴会的持续,秦亮已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没醉倒,愣是坚持到了最后。等宾客们渐渐散去时,他还摇摇晃晃地送王广、令狐愚等重要宾客到邸阁门口。

厅堂上杯盘狼藉,只剩下零星几个喝醉的人、在那里啰嗦说话。

秦亮这才从席位上重新站起来,顿时觉得整个邸阁都在摇晃、仿佛在地震一样,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旁边的侍女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长史傅嘏、宦官张欢急忙上前,送他出门。

歌女舞姬们在旁边的房屋里歇息,不时有人进出。

秦亮寻思,卫将军府第一回宴请那么多人,总体还算有模有样,这些家伎舞姬的功劳不小。没有她们,宴席不会那么欢乐尽兴。唯有如此,他这样靠武力打败司马懿上位的人,才能与各大家族重新建立关系,并缓解洛阳的紧张气氛。

而据王玄姬说的情况,这些歌女舞姬其实朝不保夕,现在有姿色过得还不错,年龄稍长便将被转卖。

想到这里,秦亮便走进了舞姬们的房间。疲惫的女郎们纷纷上前拜礼。

秦亮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楚她们说些什么,只顾当众说道:“卿等做得很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凡是在卫将军府效力的歌女舞姬乐工,将来不管多大的年龄,愿意留下的人,府中会每个月给钱粮俸禄,以保障生计。以后你们可以教习技艺,也可以做些纺织之类的事。若要嫁人,我还会给一笔嫁妆。”

果然见女郎们欢声喜悦,许多人说着感激之言。秦亮没再管她们,转身走出了房间。他转头见傅嘏还在身边,又道:“傅长史做事也很周到,有些人我没想到,汝也替我邀请了。”

傅嘏揖拜道:“仆即为长史,只是做分内之事。”

宦官张欢笑道:“秦将军没喝醉阿?”

秦亮道:“醉了,不过我心里是清醒的。”

两人遂把他送到内宅门楼,交给侍女扶进去休息。路过招待女宾的宴厅时,那里已经没有宾客,只有一些奴仆侍女在收拾房屋。酗酒的妇人不多见,她们散场得比邸阁这边更早。

王令君迎出来,将秦亮带到了卧房睡觉。

但秦亮怎么也睡不着,浑身滚烫、心慌,非常难受,就像染上风寒发烧了一样。他的体质大概就是分解酒精的效率太低,王令君给他做了醒酒汤,还是没什么用。这一顿醉酒下来,至少要到第二天才能缓过气。

兴许这样也是庆贺的方式,如同除夕熬夜,定要折腾自己、才觉得某件事已经尽兴。

……宦官张欢回到皇宫灵芝殿时,郭太后正在弹琴,弹的是“青青子衿”,甄夫人在旁边听着。甄氏是与郭太后一起长大的姐妹,经常出入宫闱,大伙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郭太后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琴声中止,张欢才上前说话。

张欢便是郭太后派去赴宴的,因此回来便说宴会上的事。哪些人参加、吃的东西、说了什么,风景如何都描述一番,还说到了秦亮许诺家妓们的事。

郭太后听到这里,她玉白秀丽的下巴上方未涂胭脂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秦亮救助被校事尹模劫走的先帝宫妇时、说过的话。她心里确信,即便没有阿余,秦亮也比王凌、司马懿、曹爽等人更值得相信。

张欢说完话告退离开,这时甄氏才轻声笑道:“姐弹奏青青子衿,心里正念着谁罢?”

郭太后有点走神,随口应了一声,依旧眺望着北面的邙山。

因为先前张欢说卫将军府的风景不错,北边没有阻挡、能径直看到邙山。其实灵芝殿不也一样?此地北边还有一座景阳山,但连绵的宽度、山高都远远比不上邙山。只要天晴的时候,郭太后在灵芝殿上,便能清楚地看到邙山的山形。

甄氏接着小声道:“本以为回洛阳后容易见面,好像更难了呢。”

郭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悄悄说道:“王彦云大概也能猜到,我们与秦仲明的关系密切,所以更要避人耳目。那些事让王彦云知道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让王凌知道郭太后与秦亮之间的私情,甚至还生了个孩子,王、秦两家的关系必定会变得紧张。如今的局势看起来平静,但郭太后也能感觉到非常复杂微妙。

甄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听姐的,现在连我也不容易见到秦仲明。”

郭太后迎着外面邙山的景色,在窗边踱了几步,幽幽说了一句:“只能等待转机。”

甄氏又问道:“宫女能看得出来姐生过孩子?”

郭太后看了一眼楼梯方向,说道:“我已经不去景阳山温泉了,平素沐浴也不让别人在旁服侍。”

她说罢将甄氏带到了寝宫,轻轻解开衣带,对着铜镜看自己的小腹。甄氏观察了一下,便道:“养得很好,不过细看确实与以前不太相同。”

郭太后调整了铜镜的位置往上,语气有点复杂道:“在庐江郡就找了翁氏,可颜色还是变深了一点。”

甄氏想了想道:“不过即便被宫女发现,她们应该不敢说出去罢?”

郭太后仍道:“此时还是小心一些好。”

好在郭太后早已习惯了宫廷里谨小慎微的日子,就像鱼适应水中,水中也有危险、但鱼知道怎么应对。以前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至少还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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