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芳华 第96节
秦亮沉吟了稍许,抬眼看甄氏时,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甄氏又道:“不过最近这几日不行,她正好不太舒服。刚知道君回来,仓促之下她也来不及安排。君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秦亮道:“我过两天就得赶回去。不过四个多月后,我会再回来、接拙荆去淮南。”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此事严重,不能太仓促。不如请殿下等几个月,我回洛阳时,便与她见面。”
“只能如此。”甄氏神情有点凝重,“那再帮你们安排一次?”
若无郭太后上次帮忙,他的庐江郡守可能没戏。而庐江郡守的职位确实非常重要,当初秦亮心里着急,还许诺过,将来殿下无论有多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真心实意地舍命回报。
想到这里,秦亮便缓缓点头道:“明年二月回洛阳,便与殿下相见。”
甄氏打量着秦亮,欲言又止、终于叹道:“既然如此,这个冬天之后相见罢。此地不便说话,妾先告辞了。”
与甄氏见过面,秦亮在洛阳又呆了几日。按照礼仪,丧期不能走亲访友,他也没去拜访在洛阳认识的人。
王令君是已出嫁的女儿,服丧期间不用一直守在娘家,不过她担心与秦亮住在一起无法守礼、仍想在家里为母亲守灵。秦亮也只能依她的主意,到时候再回来接她。
在与令君挥泪道别后,秦亮把饶大山等人留下,只带了几个随从便骑马出发。虽然王家宅邸的侍女门客成群,又是王令君娘家的人,但秦亮还是留了几个人、更方便联络。
秦亮一早出发,刚离开王家宅邸没多远,竟在大街上遇到了大司农桓范的马车。
桓范的车驾比较简朴,没有带仪仗。若非桓范在马车上喊了一声,秦亮注意不到他的车驾。于是双方的人都停了下来,秦亮下马后才揖拜见礼。
桓范长得一个萝卜般形状的脑袋,面部棱角不明、轮廓模糊,须发枯槁干燥,实在是个其貌不扬的人。比起数年前、秦亮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枯槁的发髻中已隐约夹杂了一些灰白的头发。
原本彼此都相互看不顺眼,秦亮在平原郡时、便与桓范的妻族仲长氏发生过龃龉。
但今天相见,似乎与以前的感觉又有了些许不同。至少桓范主动招呼了秦亮。
秦亮也未冷目相对,随口说道:“外姑过世了,仆向诸葛将军告假,赶回洛阳奔丧,这便打算回庐江郡。”
“我听说了王公渊家的事。”桓范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秦亮身上的细麻丧服。桓范与王家平时没什么来往,这回自然也没来吊唁。
秦亮又道:“听令狐表叔提起,伐蜀之役前,仆能出任军谋,多亏了桓公极力举荐。”
曹爽待令狐愚不薄,今年已赴任兖州刺史。薛夫人的丧事他也回来了,不过他来去匆匆,这次秦亮与令狐愚没能说上几句话、当然也不好在丧事上说道贺的言语。
桓范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意外,便又仔细观察秦亮,目光在秦亮的脸上停留了一会。
而秦亮愿意对桓范好言,主要还是因为曹爽的事。这几年他早已想过很多遍、将来在不同情势下的策略,其中最先要面对的情况,仍是曹爽的决策。
不管怎样,如果将来曹爽不被政|变整掉、或者不那么快投降,情势都会大不相同。毕竟曹爽是牵制司马懿的最强力量。
所以秦亮才一直没有放弃、试图影响大将军府的决策。什么邓飏、丁谧、何晏等人,秦亮实在没法来往,反倒是这个有旧怨的桓范、似乎可以说上几句话。
桓范“哼”了一声:“我只是为大将军谋罢了。”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句,“结果我也没看错,仲明善于军谋,在秦川中做得很好。”
秦亮强笑道:“难得大司农说句好话。”
桓范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便不多耽搁汝的行程了。”
秦亮揖拜道:“后会有期。”
拜别桓范,秦亮带着人马继续南行,开阳门就在前面。如今的洛阳,确实已像个暂时停留的地方,庐江郡才是秦亮此时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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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年轻郡守
庐江郡的景象,与去年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些城、那些土地,但又好似渐渐有了变化。
铁官城的炉火,大半年之前已经全部烧起来了。整座土城上空,日夜烟雾沉沉,黑灰乱飘,连附近的树梢上都是一层灰。
有些土窑的顶部缝隙里在冒黄色的烟,那是预炼铁矿石的窑。更多的椭圆形炉子是汉朝高炉,每个高炉的顶上都黑烟腾腾,下面开着四个风口,水轮带动的鼓风机“哐当哐当”在摇动,木轮磨出的“叽咕”声令人牙酸,刚来这里的人会不太习惯。
有些水排坏了、要换新的,便有二三十屯民守在附近,轮流去拉动皮橐,直到水排恢复运转。
整个场面就像工厂作坊一般。但这里所有的东西,百年前的汉朝就有,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只不过官员们找到了有经验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了新作坊而已。
城角里还有一个炉子,下面的炭火在鼓风的时候已经烧到了外面,上面高高地放着个灰陶大缸,铸铁被烧得半融之后便流到下面铁池里,几个人在那里拿长铁棍不断搅动,还有人撒混合的泥粉进去。
这些经过翻炒的铁料,有一部分会拿去锻造铠甲甲片,郡守宣称武库的甲胄保存不善,要新造一批铠甲。但大多铁料则直接送到各城的铁匠铺,立刻锻造成犁头。
舒水北岸的郡守部曲兵屯,首先用上了曲辕犁。
刚刚从部曲将的军寨回来的一个私兵士卒祁大,更是在今年初就第一批用上了新犁。
此时他一边沿着田亩间的小路步行,一边正看着手里的一块竹片、念念有词。
竹片是教书的佐吏发的,上面有几个字。祁大要在十五天内,将这些字的笔画、在地上抄写记住,还要记得怎么念,每月朔望都会检查。
这只是朔望的差事,另外他隔天还要步行一里地去屯寨、下雨便往后延,在那里训练排队、使用刀矛和弩等手艺。还不管饭,快到中午,屯长就会叫大伙回去。
但祁大没有怨言,在大冬天里,他反而红光满面。
此时的光景,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想想前年冬天、他家还是民屯的屯户时候,记得那时下了雪,一家人晚上冷得发抖,白天还得干活,像这种快中午的时候、早已饿得两眼发花了。
当年祈家在民屯分了四十多亩地(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人们计算面积是以一步见方为单位,二百四十个单位就是一亩),家里有祁大夫妇、未娶妻的二弟,加上老人孩子,总共六口人,剩下的粮食不太够吃一年。
最好的田用来种稻谷和宿麦,风调雨顺没遇到天灾的时候,一亩每年收成、舂得两石多米麦(一石约三十公斤);坡上的旱地主要种些豆、粟、麻、桑等。交田税六七成,剩下的粮食,已不太够吃。
特别是祁大等汉子,要下地干重活,拼了老命才能侍候好四十多亩地。他们吃得多,只能多煮一些菜叶、以及能食用的树叶草根,才能勉强把肚子填饱。妇人更是只能忍饥挨饿,让男人多吃一些、才有力气耕田干活。
这还是好年生,若是遇到天灾,那便更惨,必定会死一批人。祁大的弟弟祁三,便是有一年遭了涝灾,到冬天活生生给饿死了。
只要是灾年过后,第二年有些熟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连丧事也没有,裹张草席的事。
祁大一家人那时候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想方设法去找能吃的东西,有时候看到树干、也想上去啃两口树皮。
直到那个叫秦亮的郡守上任,祁大便感觉像做梦一样、日子忽然开始改变。祁大被选入了郡守部曲的兵屯,祈家的情况好转突如其来!
祁大至今还记得、那高大的白面官员说的话,带着北方口音,指着祁大说:“汝去登名,骨骼不错。”
于是祁家迁到了舒水北岸,先分了七十亩地。
一开始祁大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完了,这下交不完的田税!如今这世道根本不缺地,主要是缺人,分的地太多了耕不过来,田税却是照亩数收的!
但事情完全不是想的那么回事。首先从六安城里,源源不断的白米被调运了过来,直接分给兵屯。不是借、是给,没说要还。
当时已经入冬了,本来家里余粮不多的祁大,立刻就吃了个饱。
接下来就是修城寨、恢复耕地、修水渠、挑粪堆肥,反正干不完的活,但也吃不完的饭。
没人告诉祁大为什么要干那些活,反正屯长说怎么干、他干就是了,干完分米。祁大一边干活,一边还寻思新任郡守是不是傻了。
今年初,祁大家首先得到了一把奇怪的犁,屯长说东西是官府的。但屯长又没说要钱粮,反正给他们家使用(据说民屯那边,新犁与官牛只能一起租,还要加税)。祁大用这把犁耕地,发现十分省力,比原来的大犁好用很多。原来七十亩地,并不多。
到了夏秋,祁大惊奇地发现,一亩地竟然收成了三四石米麦!
更神奇的是,田税仍旧照亩收石数,而且兵屯田税比民屯更低。一来一去,相比以前,每亩地增收的部分粮食、并没有交田税。
官府的人也不吭声,没人说要加税,使得祁大每天吃饱喝足、家里还有余粮没吃完。
果然刚到竹编泥糊的院子外面,祁大碰到洗衣裳回来的妻子,妻子正好提起这事:“夫见过太守面,太守是不是比以前的官糊涂,屯户多收了谷,他怎么没加加税?”
祁顿时大笑道:“汝大字不识一个,还说太守糊涂,哈哈!”
妻子虽然不识字,但是吃进口的东西多少,她算得一清二楚,能细致到有多少升米。
妻子一脸不解。
祁大遂道:“庐江有过多少任太守,手下还有一群舞文弄墨的军师,汝算得过他们?秦太守就是想让我们吃饱,不然去年运那么多粮来干甚?”
妻子问道:“秦太守为何要如此?”
祁大脱口道:“想让我们卖命哩!卖命就卖命,反正我们的命也不值价。”
妻子道:“夫忽然懂大道理了。”
她恍然道:“对了,门槛下面的石头有字,夫不是识字吗?”
祁大没学会多少字,但见妻子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大,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石头上有几个模糊的字,祁大还真的认识其中的三个,便念道:“孝子(跳过)之……”他猜道,“墓!”
他立刻说道:“这是块碑,放在这里不吉,一会便抬走。”
妻子的眼睛瞪得很大:“夫真会识字!”
祁大不以为然道:“不识字,我空闲时在地上写什么?”
这时妻子才忽然想起了有事:“小姑来了。”她马上又小声道,“来借粮的。刚才吃了三碗饭,还没吃饱,锅里没有了,她把米汤也喝了大半。”
祁大听罢毫不犹豫道:“今年的粮食有剩余,得接济一下他们家。”
妻子脸上有点不情愿,但也没多说。
祁大刚走进院子,便见到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吃了三碗饭后,精神好像不错,见到祁大、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脆生生地叫道:“阿兄!”
老父与弟弟还在外面干活,阿母听到喊声,也走了出来。老少妇人都围着祁大,虽然他不时就会耽搁、并不是每天种地,但家里人都知道,能吃饱饭是因为祁大在郡守麾下做私兵。
祁大先走到堂屋,在上面的席子上坐下来,在军寨里学的姿势很是板正。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妹回去告诉妹夫,屯上让你们堆粪,便去学着做,真的能多收粮。那个新犁,你们也去租,再叫屯长多分点地。到处都不缺地,只要你们敢多要,屯长就敢多收田税。最后总要多得一些谷。”
妹用力点头:“我们听阿兄的话。”
妻子道:“我再去煮锅饭,夫吃了要下地。”
待妻子去了灶房,阿母立刻伸出枯瘦的手,小声说道:“汝妹能背动多少米,汝给她多装一些。”
祁大干脆说道:“下回叫妹夫来,妇人能背多少?”
妹听到这里,顿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阿母伸手抓住她,“嫁出去了也是自家人,都惦记着汝。”
祁大拿麻袋给妹装好了米,放在她的竹背篓里,因为她还要走很远路,祁大便不挽留,早早送她离开村子。
祁大在家里干了一天多的活,第三天天刚蒙亮、他又走路去了屯寨,像往常一样跟着屯长操练。
太阳刚升起不久,祁大便看见一队人骑着马来了。当前穿着黑色官袍的俊朗白面官员,正是秦郡守!
屯长急忙弯着腰上前揖拜。
郡守以手拿剑,拍马来到这边,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汝等没上过战阵,但记住我的话。战阵之上,单独一个人只是待宰猪羊!唯有依靠身边的弟兄,团结结阵,同进退、共生死,方能获胜,亦可保命!”
众军跟着屯长应答大喊:“喏!”
屯长拱手道:“仆等定当谨记府君训话。”
祁大对这个郡守很有好感,觉得郡守是个实在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脑子不聪明,肚子感觉饿不饿总是知道。
不过郡守很匆忙,说几句,在远处驻马看一会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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