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114节
《西游记》作者署名“华阳洞天主人”,而华阳洞天,正是阎希言立道的茅山。
朱铭虽然改动了一些情节,但小说里的诗词,他原封不动抄了下来。闵文蔚也读过道经,既视感太强了,重复阅读之下,他怀疑小说作者是个道士。
而且,还是宣扬三教合一的道士——全真教此时还未创立。
把那些偷看小说的学生叫来,闵文蔚拍着书稿问:“此书从何而来?”
一个学生硬着头皮说:“是那朱成功所写。”
闵文蔚明显愣了一愣,随即展开联想,冷笑道:“一个少年,能贯通三经已是难以想象,他哪有时间去读道经?定是其父所作,托子之口宣扬道法。”
另一个学生忍不住问:“山长,《西游记》不是写佛的吗?”
“佛皮道骨儒魂,”闵文蔚翻开做了笔记的书稿,“里面写得明明白白。这里的菩提祖师,‘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还有这里,‘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不是在讲三教合一又是甚?这样的描述,书里多得很。尔等学问浅薄,只晓得看故事,哪知内里讲得什么?”
学生们没法接话,只觉得这本小说似乎很高深的样子。
闵文蔚又说:“此等小说,伱们看不得,也定然看不懂。等到哪天学有所成,科举做了官,治学时可以翻来看。且去吧,今后认真读书。”
学生们惶恐退下,然后到处打听,谁还私下抄录有书稿。
你抄一点,我抄一点,学生们东拼西凑,只拼凑出半部《西游记》。
闵文蔚独自叹息道:“这朱氏父子,非是一般人啊!”
朱铭写的楹联他已看了,心里佩服无比,正在让工匠雕刻,今后就挂在书院正门口。
而朱铭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父亲,不仅是隐世大儒,而且还兼修佛道,恐怕属于伊川翁(邵雍)那般高人。
闵文蔚对待学术其实很包容,前提是,不要在他学生面前瞎讲。只要不影响学生读书,道家佛家关他屁事,他叔父给佛寺题词刻碑时,他还在现场帮忙研墨呢。
又把侄子叫来,闵文蔚问道:“陈先生与朱成功,这几日在做甚?”
闵子顺回答:“上午出入藏书楼,下午谈论学问,陈先生那篇文章还没写成。写了好几次,都撕了作废,说是不甚满意。”
“他们写成文章,立即来告诉老夫!”闵文蔚吩咐道。
然后,这货开始修改书稿,把玉皇大帝被吓得逃跑的情节,一股脑儿删改得更为正面。就说孙悟空打到了南天门,根本就无力杀入凌霄宝殿。
朱铭修改的情节,又被闵文蔚改过来了……只为不犯天家忌讳。
改完书稿,闵文蔚带着随从下山,直奔知州的府邸。
去年宋徽宗下令,在全国搜寻珍贵道经。
闵文蔚没有珍贵道经,但他觉得《西游记》可以代替。此书佛皮道骨儒魂,官家看了肯定喜欢,说不定还能给他赐个小官当当。
闵家必须多点当官的,如今只几个荫官和贡官,连一个正经的进士官都没有。
他也梦想着做官,只要当了官,瞬间就能潇洒起来,不再拘泥于什么正道邪道。他窝在书院二十几年,早他娘的受够了!
第115章 0110【我为天下之本】
闵文蔚把《西游记》交给杨知州,杨知州不敢胡乱进献,拿到小说之后又读了两遍。
然后,开始增加批注!
杨知州的学问,明显比闵文蔚更加高深。
他在菩提祖师的出场诗旁边批注:大觉金仙,道也。西方妙相,佛也。三三,即三同、三让、三虞,儒也。菩提祖师者,通摄三教之隐世大能也。
得益于穿越金手指,《西游记》里的诗词,朱铭全都能写出来。
被普通读者忽略掉的诗词,反而是阅读此书的关键。
描写菩提祖师的一首出场诗,直接将其身份给点明。这位老祖三教皆通,全气全神,与天同寿,属于孙悟空真正的靠山!
因此,玉皇大帝不想管这事儿,把烫手山芋扔给如来佛祖。
书中反复出现几十次的“心猿”,杨知州批注道:心猿者,孙悟空。意马者,白龙马。此出《周易参同契》,修道之根本也。
还有许多东西,杨知州也看不懂,比如金公、木母、刀圭。
这些都是道教修行术语——
金公是外丹派的铅,是内丹派的元神,是孙悟空;
木母是外丹派的汞,是内丹派的元气,是猪八戒;
刀圭是外丹派调和铅汞的药具,是内丹派的津液真气,是沙和尚。
唐僧取经,说白了就是一场修行,取回的真经即道家金丹。
这些并非凭空臆测,作者在书中写得明明白白,懂得内外丹法的道士一看便知(全真道虽然还未创立,但内丹法早在唐朝就有了)。
孙悟空是修道者的元神和心猿,因此属于最关键的人物。还专门用了大量篇幅,写孙悟空这只心猿引出六贼,即佛家所说的六根不净,只有念了紧箍咒才能将六贼压住。
宋徽宗召集全国道士编撰道经,这本《西游记》只要送过去,那些道士必然能够读懂。
杨知州虽然读得半懂不懂,但作了一番批注之后,还是派人把小说送往开封。顺便,还让手下胥吏誊抄一份副本,避免小说稿中途意外丢失。
“什么,你把书稿献给了朝廷?”朱铭以为自己听错了。
闵文蔚的脸皮及厚,理所当然道:“此书精妙,当献与官家,必得天子赏识。”
潜台词是说,杨知州和他闵文蔚献书有功,而朱铭父子著书有功,肯定都能得到皇帝赏赐。
如此自以为是,朱铭心里有些愤怒,同时又哭笑不得。
献就献吧,真被招去东京,他随时可以跑路,也可以拒绝征辟。而闵文蔚这家伙,最好能久居汴梁,直接死在靖康之难才好。
又或者自己提前造反,闵文蔚因献反贼之书,被宋徽宗给一刀砍了!
不再理这货,朱铭拿着一本《礼记》,去找正在写文章的陈渊。
陈渊那篇开派文章卡住了,已经反复写了半个月。
其难点在于,“道用论”无法厘清社会关系。儒家作为治国思想,想要开宗立派,必须搞清楚个人与国家的关系。
“小先生快请进,”陈渊的亲随把朱铭迎进去,担忧道,“相公茶饭不思,一直在写文章,写好了又撕掉。再这样下去,恐生出癔症,小先生还是去劝劝为好。”
朱铭微笑踏进屋内,只见满地碎稿。
陈渊坐在书案之后,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
听到朱铭的脚步声,陈渊说:“你我之学,只能勉强推出贵民。如何才能以圣贤言论,合上那家国天下?若不能合,终为小道,难登大雅之堂。”
朱铭翻阅《礼记》,摊开《大学》一篇,摆在陈渊的面前:“道在其中。”
陈渊现在脑子都是晕的,口干舌燥道:“成功若有所思,尽管说出来吧。”
朱铭提起毛笔,在纸上写道:“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知身是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吾身为矩,天下国家为方。天下国家不方,此吾身之不方。万民之身方矣,则天下国家方矣。”
寥寥百字,仿佛黑夜中一道闪电劈下。
陈渊缓缓站起,死盯着那张纸,声音颤抖道:“这也是令尊之言?”
“然也。”朱铭笑道。
那段话的大意为:我与家国天下是一个整体,我是家国天下之本,君子应当有主人翁的精神。不但要自己修身求道,还要让老百姓也明白这道理。我是直尺,画出家国天下这个正方形。如果家国天下出现问题,说明我画歪了,还要继续努力予以修改。万千百姓,都是勾画国家的直尺,大家一起来建设好国家!
新思想最关键的一环,化用《大学》给补齐了。
陈渊看了半天,复又坐下,苦笑道:“恐怕官家看了,会雷霆震怒!”
“官家震怒的事情还少吗?”朱铭说道。
这个理论,很难被皇帝接受。
因为“我”才是本,而国家和皇帝是末。
如果国家这个正方形不方,千千万万个“我”都没问题,那么肯定就是皇帝出问题了,因为皇帝也是“我”中的一员。这个时候,千千万万个“我”,为了修正家国天下,就该去解决掉皇帝那个“我”的问题。
按照儒家传统思想,是该劝谏归正皇帝。
可朱铭这套理论,千千万万个“我”才是国本,皇帝已经不能算国本了,直接干翻也未尝不可。这符合圣人之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同时,这也为造反提供了理论依据!
见陈渊还在犹豫,朱铭问道:“这有违圣贤教诲吗?”
“没有。”陈渊摇头。
朱铭又问:“这有违君子之道吗?”
“没有。”陈渊还是摇头。
朱铭再问:“跟洛学冲突吗?”
“也没有。”陈渊继续摇头。
朱铭问道:“那还犹豫什么?”
理学发展到明清,成了皇帝集权统治的工具。
但有些黑色幽默,理学的前身洛学,却是不太赞成君主专制的……
程颐创作《程氏易传》,在注解《履卦》时说,帝王居天下之尊,有专制的充足条件。但即便是英明的君主,都有可能危及大道,更何况有些帝王不那么英明。
又在《损卦》里说,臣子如果刚贞,可以成为君主的助益。但世上有愚笨之人,即便没什么坏心,也只知道逢迎君主,还称自己是忠臣。这样是很危险的。
程颐甚至直接说:“一人不可以独治。”
又说:“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敬也,不可威也;民可顺也,不可强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
这些道理,传到明清两朝都不见了,天下士子很难读到。
朱铭直接更进一步,明确说出万民才是国本!
如此理论,有点吓人,陈渊不敢轻易接受。
但似乎又不吓人,因为孟子已经说过类似的话,朱铭只是在阐述孟子的言论。
陈渊一时难以做出决定,说道:“吾当深思之。”
朱铭拱手告退。
陈渊独自坐在房中,一会儿看向《礼记》,一会儿看向朱铭写下的文字。
权衡良久,提笔写文章。
出于公心,他认为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