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139节
朱铭指着褒水,问同行的官差:“这些河道,看起来挺宽阔的,为何不能再行船?”
那官差是从洋州而来,要送公文去东京,回答道:“水下有暗礁,水流又急得很,稍不注意就船毁人亡。而且有些地方,纤夫都没法走,让他们拉船是别想了。”
褒斜道的水运,一直属于镜中花。
汉代还想通过褒水搞漕运,征发民夫五万多人,开凿数百里栈道,漕运计划却最终作废,原因就四个字:水湍石大。
朱铭转身回望官方茶队,一个个民夫全都背着茶叶,装茶麻袋垒起来,远远高过头顶。茶叶都捆在木架子上,短暂歇息时,他们屈膝半蹲,架脚可以撑着地面省力。
除了茶叶,一些民夫还背着粮食,就连押茶的乡兵都背着少许粮食。
朱铭其实很想问,为啥不用山地马或独轮车来运茶。
没过多久,朱铭就明白了。
走过很长一段栈道,忽然就要爬陡坡,独轮车不容易推上去。
山地马应该可以,但养马需要钱粮,累死一匹马是巨大损失。民夫却无所谓,只给些口粮,不用给工钱,累死了也不用赔偿。
对于茶马司而言,马比人命更值钱!
有免费人力,为啥要用马驮?
“累死了,歇歇吧!”
爬上一段山坡,有赶考士子直接躺下,也不管地面脏不脏。
送公文的官差、商贩、士子、旅客,都决定停下歇一歇。
唯独那些运茶的乡兵和民夫,在押茶官差的催促下,继续不要命的赶路。稍有动作慢的,就会挨一顿骂,懒着不走必然遭受鞭打。
朱铭坐在山坡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民夫,从自己面前努力走过。他们的表情再次麻木,仿佛没有思想的机器。除了眼前的山路,他们眼里也看不到别的。
“民生多艰啊!”令孤许不由叹息。
闵子顺说:“此吏治败坏所致,茶马司的官吏层层克扣,把担子都压在民夫身上。他们完全可以蓄养川马运货的,却连那点钱也不肯出。”
洋州属于川陕各路里边,被茶役骚扰最重的地方。
上至官员士绅,下至商贾百姓,皆对此深恶痛绝。利润都归于茶马司,不分给地方半毛钱,却还要扰乱地方秩序。
可又有什么办法?
茶马司背后站着蔡京,又跟西北边军搅得很深,每年能够捞到无数钱财。茶马司的一个小官,就敢对地方知州呼来喝去。
弃船步行的第一天,运茶队伍就走得没影儿了。
又走半日,朱铭望着河面,那已经不是暗礁了,零零散散的礁石肉眼可见,体型稍大的船根本别想通过。
朱铭沿途观察山川地形,此刻问李含章:“三郎,诸葛武侯当年兵出斜谷,是怎么从这里用流马运粮的?”
“可能只是以讹传讹,《三国志》不一定准确。”李含章说。
朱铭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流马是一种水陆皆可通行的舟车。栈道或道路平稳时,推着车利用轮子前进。翻山越岭时,卸下车轮,改车为舟,由纤夫拉着前进,只需在部分路段,修筑拉纤栈道即可。这里大船不能通行,小舟却很容易。”
李含章想了想:“也有这个可能。”
傍晚,便在山中休息。
陈渊盘腿坐在朱铭身边,其余应考士子也围过来。
陈渊问道:“大郎昨日所言知行合一,此亦善也。可如果此人所思所想,皆为恶念,知行合一岂非害人害己?”
“所以要先致良知。”朱铭说。
陈渊摇头:“孟子言: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如此说来,良知可不虑而知,是先天所有,而非后天求得。这番话,与格物致知有冲突。格物所致的知,并非孟子所言良知。”
朱铭在心里拜了拜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陈渊沉默思索,士子们也在思考。
蓦地,陈渊猛然拍手:“此四句,暗合中庸大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可也出自令尊之口?”
朱铭点头:“然。”
陈渊感叹:“元璋兄,真大儒也!”
同样是那四句话,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思是可以刚好相反的,朱铭直接把王阳明的唯心主义变成了唯物主义。
别人怎么理解都行,但在朱铭这里,“为善去恶是格物”须先明白事物的道理,再去为善去恶。可以是物理层面的,理解运用物理知识趋利避害;也可以是社会道德层面的,认清社会规律、伦理秩序,以此来惩恶扬善。
那四句话,正着读是认识论,反着读是方法论。
于是,陈渊和朱铭开始探讨,士子们静静聆听,令孤许趴在地上记录。
就连那个江西来的涂汝揆,都坐在旁边听得入神。人家虽是江西的二流货色,放在汉中却属于一等一。
天色渐黑,篝火升起。
朱铭和陈渊交流完毕,士子们开始提问。
涂汝揆首先问:“如何让格物来的知,契合孟子天性之良知?”
陈渊回答说:“天命之谓性,致良知要晓天命,归复本心而已。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讲的是儒家心性命理。多少先贤大儒,一辈子都在穷究这个。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尔等年纪轻轻,恐怕难以理解其真谛。须多看、多学、多悟,日月精进,方可摸得一鳞半爪。”
陈渊对于致良知的理解,更适合普通人。
王阳明那种致良知,对天资要求太高了,确实能教育出许多猛人,却也让无数资质平平者成为妄人。
朱铭说得更直接明白:“先立个大志,然后以其为目标,去做人,去学习,去做事。这个大志,不一定是你的天命。我等还年轻,坐井观天,只能从那一片天中寻求大志。等从井里爬出来,或许大志就变了。也可以从小就立大志,比如济世救民,但怎么做,却要慢慢去摸索。若有某天,为了自己的志向,能够舍生取义从容赴死,能够毅然抛弃荣华富贵,那就真正找到自己的天命了。”
陈渊皱了皱眉头,他不太同意朱铭的观点,但似乎大方向又没说错,于是也懒得去纠正。
解答完士子们的诸多疑问,陈渊忽然站起,开始新学派的第一次公开讲学。
首先讲的便是我本、道用、方矩三论,他尽量讲得通俗易懂,就连官差和商贩都靠拢来,只当是听大儒讲故事。
讲了一阵,有小商人问道:“陈先生,伱说人人依规矩,国家就能富裕,天下就能太平。可为什么俺守法经商,只能赚些苦命钱,那些为非作歹的大商贾,却能赚得盆满钵满呢?俺这尺子是直的,俺却要受苦。大商贾的尺子是弯的,他们却能享福。都在为家国天下画方形,俺尺子太短,只能画一点点直线。大商贾的尺子更长,他们能画很多歪线。”
陈渊说道:“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问题。是吏治不清,让好人受苦,让坏人享福。希望你能继续做好人,若有能力,就去惩戒那些坏人,若无能力,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读书人,会尽量帮助你们。我们会赶走奸臣、整顿吏治,让好人守法也能享福,让坏人犯法必遭惩罚。”
小商人却是不信,用讥讽的语气说:“俺却等着那天。”
陈渊指着那小商人,对赶考士子们说:“此人不信,能怪他吗?不能取信于民,此真乃我等读书人之耻也!”
多数士子羞惭低头,也有人心中不屑。
第140章 0135【朱成功是忠义之士】
顺着褒水步行多日,即将抵达虢川镇,也就是后世的太白县城以西。
此为郿县四大重镇之一,另外三个重镇,分别是斜谷、清湫、横渠。
虢川镇和斜谷镇,牢牢卡住褒斜道,都是有军队驻守的。
同时,还有负责收税的榷关。
前方已经开始在排队过关,朱铭也打算老实排队,却听递送公文的官差说:“诸位相公,跟着俺走便是了。”
于是,众士子开始插队……
官差穿着公人服装,拿出腰牌和文书,税吏随便看了一眼,便打手势让榷差放行。
官差又说:“这些都是俺们利州的举人,要去东京应考。”
税吏不敢怠慢,亲自过去查验。
随便检查了两个举人的发解状,税吏也懒得再看了,只说:“相公们给点过税交差吧。”
举人不能免税,此时又没乘坐官船和官车。
过税的税率为2%,需要报关和搜检。
但举人们多少有些体面,不可能任由税吏检查,只要带的货物不多,象征性的给几个便是了。
顺便一提,如果严格按照法律,宋代官员也是要交商税的。从北宋开国到灭亡,中央朝廷三令五申,不准官员权贵偷逃税款,更不准用官船来运货避税。
既然需要三令五申,那就意味着屡禁不止。
“给多少?”朱铭低声问道。
白崇彦很有经验:“一百钱就够了,俺们带的货物不多,做做样子就可以。对了,这里属于凤翔府地界,只收金银铜钱,不认川陕四路的铁钱。俺在洋州兑换了一些铜钱,一并帮大郎交了便是。”
“多谢。”朱铭也不知道客气。
很快轮到白崇彦,他掏出两串铜钱:“足佰,两人。”
税吏当即放行,并不拦下聚宝盆多收。
陈渊戴着东坡巾,薛道光是道士装扮,他们又跟举人混在一起,也都随便给点钱顺利过关。
朱铭牵马过了关卡,转身仔细观察。
发现后面那些商旅,不仅要认真检查货物,甚至还要搜身。且有专门的女税差,负责搜检过路女子。
一旦身上带的钱过多,那些钱都是要交税的!
金银铜铁钱,也要收2%的过路费。除非能拿出官方商业合同,证明自己带的钱,属于官卖货物的收入——这又是个逃税空子,有关系的大商贾,轻轻松松就能开具免税证明。
直至南宋乾道四年,全国都在闹钱荒,朝廷为了鼓励货币流通,这才取消了对金属货币的征税。
朱铭又回望关城,准确来说,是一个土石寨子,卡在山谷的出口处。
或许是因为太平岁月,守关士兵并不多,估计有人在吃空饷。那些士兵懒洋洋的,没穿甲胄,连皮甲也没有,歪歪扭扭或坐或立,大部分士兵甚至不带武器。
朱铭感觉,自己只需带一百精兵,便能轻松夺取此关!
“前面有客店,能好生睡上一觉。”白崇彦说道。
过了榷关,前方瞬间开阔,甚至还能看到大片水田。
另外还有递铺,负责送公文的洋州官差,跑去递铺联络一番,很快就到客店对众士子说:“诸位相公,递铺的官船俺讲好了,明天就又能坐船。”
“有劳了!”闵子顺代表士子们致谢。
官差笑道:“都是洋州同乡,算不得啥。”
他就一个小小的差人,而赶考的举人当中,又多洋州富家子,当然要好生巴结。
白胜带着聚宝盆去马厩,弄了些草料补充营养。
朱铭随便吃了些,就回客房睡觉,这一路实在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