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东汉,开局公孙度 第150节
他缓缓踱步上前,捻起纸票在眼前细细观察,心中略有所思。
纸票对糜竺来说不是一个新奇事物,早在沓氏任上,他就在公孙度顺嘴一提时记下来,并且在沓氏城富商交易中发行了一种兑换金银货币的票据,本以为这是一项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可与襄平城中公孙度冬日里的大胆之举相比,就完全不足一提了。
“按照文书记录,襄平城的粮库仍旧在不断向外售卖粮食,而根据粮库的记录看,市民购买粮食所用的货币大多是这种票据。百姓并不傻,恐怕都在担心此物贬值。”
糜竺上前看着来自襄平城粮库的记录文书,看着其上在发行纸票后的几个月里,不断激增的交易量,其曲线在遭遇一个陡升之后,便一直维持在了高位。
“我本以为主公筹建沓氏城,是想要搜罗天下豪商为己用。以彼辈之财力,养辽东之武力,以此为依仗,进行诸侯争霸。如今看来,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站起身,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窗外,眺望远方,就像能够看到沓氏那白帆林立的港口一般。在沓氏的几个月,糜竺深切意识到了钱财的魔力,短短时间焕然一新的沓氏城,繁荣的港口贸易,以及不停的财货投入下,异常顺利的马韩征伐。
当他认识到了钱财的力量时,以为这便是他在沓氏的任务,收纳这些力量为主公公孙度所用,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都能够放下官府的面子,与商徒之间达成了商人治城协议。
可当他见识到了公孙度在襄平城的手段之后,又为自己的揣测感到怀疑,既然公孙度能够轻易的以纸票替代之,那么沓氏城的商徒,以及他们背后那些天量金银其存在的意义何在?
一向自信的糜竺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问题,也有所迟疑,拿不定主意,捏着下巴踟蹰起来。
揉了揉眉心,糜竺并没有气馁,也没有立时写信寻找公孙度解惑的意思,他来到铜镜之前,伸出手一丝不苟的将乱发一点点理清,同时也在心中梳理自己的思绪、想法、理念。
“按照常理,百废待兴之时,最缺的便是流通财货才对。”
糜竺熟读史书,他是知道一个王朝初期,百业凋零时对商贾有多渴求。想当初前汉初立时,高祖找不到花色一致的马匹拉车,文景之治时期的两任皇帝为了恢复生产,对商贾也采取了放任态度,那时把握住了财富风口商徒们,后来大多富比王侯。
而为何要对商徒放纵?乃因商贾、富人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从前经济活动中积存最多金银贵金属的富人们,在百废待兴之时,可以以极小的代价为百姓提供财货,以此赚取超额的利润,这就像是后世的抄底行为一般。
即便他们能够获取大量利益,可是同一时间,他们的行为也在为干涸的市场上投放了紧缺的货币,使得毫无生气的民间市场重新焕发了生机。这大概也是那时候皇家没有对私铸钱币大加禁止的原因之一。
而看公孙度的所为,没有使用那些积满仓库的财货,而是使用代价并不算高昂的纸票替代贵金属货币。以这样的方式,照样盘活了襄平城的生产活动,使得襄平城短时间内获得繁荣。
从这一点看来,似乎...商徒对公孙度可有可无?
那又为何费力在沓氏筹谋,惟利是图,见利忘义,任用商徒从事政务的副作用如此明显,而且从征伐马韩中也能看出来,商徒中不乏野心之徒,所以,主公的用意何在?
“嘶.....主公思虑,吾不及也!”想到深处,糜竺摇摇头,接着深吸口凉气,他将自己从前对公孙度的简单评估统统打翻,其人远没有表现出的有些学问但不学无术的辽东武夫那么简单,从种种别有意味的政策上看,其人光是在经济上就有颇深的造诣!
“咦?长史在看襄平的报表?”
就在糜竺细思公孙度想法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他扭头,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跨过门槛,见到糜竺望着木架发呆,疑惑出声道。
“嗯,我离襄平不过半年,此地有如此变化着实出乎意料。”糜竺望见来人是陈江这位故吏,也不客气,伸手让其落座,自己去上首坐下,浅浅喝了口水后,缓缓道出自己的感慨。
“本以为沓氏迅猛发展,在当世,已经堪为奇迹。今日一观,襄平的这般变化,其中暗含的诸多道理,皆让我受益匪浅。”
陈江今日身上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腰间挂着代表官员身份的组绶,刚才龙行虎步还真有了些许郡府官吏的气派。
此刻闻言也有些感触,接话道:“嗯,莫说长史,就是身在此地的我等,也觉得襄平变化,着实出乎意料。主公真是,学究天人,目光长远。属下虽然是诸多政策的经手之人,如今看来,也是恍恍惚惚,就做了好大的事情。到了今日也才品出了其中些许滋味。”
“哦?此话怎讲?还请细细道来。”糜竺见到陈江恍惚的样子,知道这厮不仅在沓氏呆过,还在襄平一手主持了商业改革,以及纸票的发行事宜,正是诸多变化的亲身经历者,乃是糜竺当前最佳的解惑对象,故而他遥遥伸手,探着身子探求般问道。
陈江本就是底层出身,对这些日子的变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与糜竺这样的豪商想法大有不同。此刻闻言,他停顿了下,像是在斟酌言辞,过了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以属下浅见,襄平的变化,要点不在于襄平本身,而在于襄平的百姓。”
“幸赖主公重托,担任商部主事一职。”陈江先是向北方遥遥一拱手,拜谢了公孙度的提拔。然后继续道:
“呵呵,商部虽说是主公新设部门,前所未有之物,里面的从事也都是些商贾人物,亦或者精于计算的老吏,但至今我还记得商部初设时,主公对我等所讲的第一句话,那便是:当前商部所专,不为商事,为生产事耳!”
“商部不为商,为生产之事?”糜竺蹙眉,疑惑自语道。商部这个部门虽然是他的下属部门,可从来都是直接听取公孙度命令的,他也只是常规的收取商部的文书报告而已,对他们的工作还真没有具体的概念。
“对,按照主公所言,商事,不是常人眼中的低买高卖,或者简单的交易二字可以概括。它包含了商品的制造、运输、售卖三个流程。单以农庄涉及的粮食生产为例,其中的粮食制造,就所需要购买种粮、购置农具、蓄养耕牛等前期的资金投入。
这些资金农庄本身并不拥有,商部为了让农庄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向其以实物方式提供这些资金。
在这个过程中,农庄便开始负债。
反观那些实物,比如铁器,源自冶铁所的产品,而冶铁所成本源自匠人薪水、原材料开采的劳动力花费、运输花费。
耕牛大部源自郡府的官营牧场,其成本是牧场劳动力花费、牧草等。
而农庄呢?他们若要还债,唯一能够提供的便只有劳动,这些农庄所属的成员,为了还债,便必须深度的加入生产活动中来,充当劳动力这一角色。
比如对于冶铁所来说,他们需要劳动力进行铁矿石的运输服务,亦或者冶铁所的零工,农庄的劳动力便正好与之契合,他们的劳动价值则是以这种纸票的面值来衡量。”
陈江眉飞色舞的讲述着这样一个模型:“在生产活动中,每个人在生产产品的同时,也需要他人的服务,他们之间经过这种纸票的链接,可以奇妙的形成一个闭环。纸票,其实只是一个媒介罢了。”
糜竺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光是听着陈江的讲述,他的脑海中描绘着那些关系,不由为这种奇妙的社会线条感到赞叹。
顿了顿,他拿起了手中的纸票,悠悠道:“所以,纸票也好,金饼也罢,都只是衡量价值的一个中间物。就如衡器之权【砝码】,起称量价值的作用。”
“然也!长史所言甚妙,正如衡器之权。”陈江点头,为糜竺的比喻叫好。
糜竺抬头,深深看了陈江一眼,在刚刚的模型中,糜竺粗略一算,就发现有一个重大破绽,就是那些线条尽管闭环,但是因为线条间的交换的价值不一,导致处于不同位置的人群获取的利益天差地别。
老百姓的一把子力气与冶铁所匠人,二者的劳动价值就完全不一样。稀有的必然珍贵,通胀的必然廉价。最后还是会造成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境地,而且还可能因为这种理性模型的诞生,使得得利者取利更加快捷,反而会助涨贫困的快速滋生。
当然,糜竺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在他看来陈江已然解释清楚了纸票作用,至于其他,那并非是他们所能奢求改变的。
“你还未说,要点为何是襄平百姓?襄平百姓有何不同之处?”糜竺想起一开始陈江的说法,转过头来好奇问道。
“回长史,在下曾在沓氏逡巡时日,深知沓氏的繁荣与百姓实无太大的干系,只是源自豪商大贾的大把撒钱罢了,百姓,只是一个偶然的受益者。”
“襄平则有所不同,首先便是此地乃主公腹心,农庄制度深入人心,也即是说,大多百姓都是家有百亩良田之家。这些人身为有产者,哪怕到城中做工,也远没有沓氏港口的力夫穷困。
其次,便是郡府的有意为之,以襄平的巨大人口规模,通过整合资源、劳动力、技术等诸多要素,使得商社——农庄生产体系逐渐成型,由此迸发了全新的活力。
在这个过程中,百姓并非无知无觉,他们无非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为了新的生活,为了到手的钱财,为了眼前的希望,更有纪律性的工作,更有效率的劳作,别出心裁的创新。”
说到最后,陈江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他看向糜竺,总结道:“总而言之,不同之处在于,沓氏的百姓是旁观者,而襄平百姓,则是参与者。”
“嗯,”糜竺倒是脸色淡然,微微颔首,此刻的他稍微明白了公孙度苦心孤诣的目的——尽可能的调动百姓生产。
忽地,他眼睛一亮,有了另一个想法。
“唰!”
糜竺伸手,展开案几上的一张图表,仔细与面前的木架图表对照,眼神不停在二者之间调换,嘴里还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看向座下的陈江道:“其实,抛开百姓的视角不谈,纯从经济上看,沓氏是一种消费性的繁荣,而襄平,则应当属于生产性的繁荣。”
第213章 想法
“消费性、生产性的繁荣?”
正在沉浸在自己想象世界的陈江闻言顿住,轻声回味着这两个词,觉得糜竺所言这两词对两地情况描述得颇为精准。
“对,二者之根本区别,正是财货的流向。”糜竺收回目光,像是在自我确认一般,点头道。
“其实,沓氏的繁荣也有生产投入的功劳,随着大量财货的流入,不可避免的,沓氏港口的建设,沓氏造船厂开动,沓氏城的翻新,这些生产性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也惠及到了普通民众。”
此刻,糜竺之前因为看不清事物的焦虑消失无踪,终于窥见了其中意味后的他思路渐渐展开,手指搓着纸张一角,使得他面前的书册纸页边角都皱成了卷,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将他的想法缓缓道来。
陈江看到糜竺轻松神色,也被其感染,循着他的话语思索这些日子里商部事物的联系:
“以襄平而言,铁城的大规模建设,以及动员农庄参与到各种产品的生产,是啊,这些行为大多是在创造财富,而且牵涉的范围广阔,人数众多。从中原来的难民,贫苦的百姓,缺钱的农庄庄户,襄平城的百工市民,这些人都在这个过程中受益。
而所谓的消费型花费,就像那些富商所为,搜罗奢侈之物,吃山珍海味,穿锦绣丝绸,建造华丽的房舍。这些行为因为行业的特殊,其受益者范围较小,绝大多数的利益都被中间商赚取,并不能普惠民众。若非沓氏的豪商数量众多,根本不能形成持续的繁荣。”
陈江习惯性在心中构建消费型繁荣中的商事关系线条,在与生产性繁荣对照对比之后,他眉头缓缓皱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一般,眼睛渐渐发亮。
“等等,也就是说,一个行业里的线条越长,延伸出的线条越多,就能越发促进繁荣?”
陈江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快要触碰到了自己从前学问的边界,也像是在开创一种新的学说一般,他咬紧牙关,脸上肌肉紧绷,为了止住手掌上的颤抖,他使劲掐住衣角,努力让自己情绪平复,一点点按照原先的思路分析起来。
“主公为何要费力的建立这样的体系?专注于农业生产的农户明显更为稳定,也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
“对了,以这种原理看待各行业,农业生产岂不是最为简单的一项?以从前自给自足的小农为例,粮食的生产、运输、销售各环节的线条,绝大多数情况下,仅一条而已,都是维持在村社、民户内部!其中的收益大多以地租的方式流向了地主,除此之外,农户全年趴在地上付出的诸多劳动,在农业收成上看,并没有获得相应的收益,想必这也是他们穷苦的原因之一吧。”
陈江的脑子里不停冒出各种想法,与他新的理论对照辨析,当他以新的视角观察从前的基层乡村之时,对那些农户穷困原因有了新的认识。
接着他又推翻之前的笃定想法,继续思考下去:
“也不一定,农业的收益线条还是可以延申的,只是,那需要生产农业的个体或者集体能够将除维持生存外的粮食抛向市场,而不是作为储备烂在仓库中。这些粮食的售出又能够延申出酿酒、粮食加工等行业。”
“若是线条的繁复和百姓的富裕高度相关,那么,民众若要获得财货,就要深度的参与生产活动,比如主公要求建立的农庄流水线的生产体系。
统合不同地区的劳动力、自然资源,由商社、官府向其提供订单、技术等方式,使得农庄从本来的单纯农业生产活动,成为了农业-手工业复合的生产集体。”
以这样的角度,他审视这些日子里农庄流水线生产时,又有了新的收获。而且从公孙度的种种政策上看,公孙度并没有此时的士人那种以农桑为重的思想,似乎相比农业,公孙度更加重视手工业?
“如此一来,以个体而言,其人能够延伸的生产关系线条愈多,获得的收益也就愈高。以城市、或者区域的繁荣而言,生产关系线条的繁复程度,也就是当地的产业愈多,民众获得的利益也就愈多,生活也就相对愈好。
也即是说,若要发展一地的经济,就要全力开发此地的产业,并非农业一条路可选。
而且,就如农业一般,生产线条并非一成不变,它还是可以在人为的管控下继续延伸的。
而只要有了这样的、犹如指北针一样的方略指导,官府陈旧的治理模式,将会有新的突破。”
陈江的眉头舒展,在这短短时间里,他的念头迸发,恨不得立马将这些想法写出来,流传于世间。
想到这些,陈江顾不得失礼,站起身向着糜竺拱手告别,就连自己前来拜见糜竺的缘由都放在了一边。
糜竺送走陈江,自己站在公房门口陷入了短暂失神,与陈江一般,他也有许多的收获。
作为辽东郡的民政负责人,加上豪商的掌门人身份,糜竺对于财货、对于经济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而在今日,这一份理解,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他再度来到木架前,盯着木架上的图表数字,看着公孙度在数月内向襄平投放的巨额钱财,从前的他只会觉得肉疼,而现在,他不再是靡家家主,而是辽东长史,是掌权者,新的身份,让他有了新的领悟:
“作为官府,应当将收入尽可能的投入到能够惠及民众的生产性活动。而不是一个劲的开源节流,吝惜财政上的大额开支。”
“呼!”
糜竺长舒一口气,晃晃脑袋,重新坐了下来,捏捏眉心,试着舒展因为思考而疲累的神经。
“这并非易事啊!有钱当然可以大把花。但现实是,官府大多情况下,都没有钱!”
也就是说,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官府能够收到足够且大量的税收。
想起城中市场粗放的税收模式,想起自己接触的那些基层税吏的德行,摇摇头,糜竺对于靠着这种模式让郡府实现大量税收入账并不抱希望。
想到这里,他忽的理解了公孙度要在各大型商社里参股的做法。
在高效的税收体系建立之前,要想在商事活动中收取到合理的收益,参股算是一种颇为巧妙的方法。
毕竟,像公孙度这种初一上任抄了全郡豪强家产,从而获取天量财富的做法,可一不可再!
“唔,除了盐铁,也应适当建立收益可观的官办产业。”糜竺完全没有儒家士人口中的与民争利的道德包袱。在他看来,与其让利益被毫无道德、底线的商徒获取之外,还不如让官府来获取这些利益,毕竟官府至少还要担负对治下的百姓治理责任。
不过,等他想到商部的人事格局,那些隶属于商部的年轻商徒,以及他们背后的大型商社时,他猛地愣住:
“等等!辽东的这些大型商社,不仅按照股份上缴利润,还因为商社家主在官府任职,商社也听从来自官府的指令。这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官办商社吗?”
“嘶!主公思虑之深远,吾等远不及也!”
意识到公孙度这番不作痕迹操作的背后含义,糜竺深吸一口凉气,这才领会到了公孙度这些日子的行事逻辑。这份远见,让糜竺不由连连感叹。
而当他瞥见一角的纸票,突然想起在沓氏,公孙度与他的对话,当时公孙度讲解股票的价值时,说起股票价值背后其实是信用。
“这么说,此物的背后也是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