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东汉,开局公孙度 第210节
“这犁不错。省力!”
公孙度闲庭信步般走在地里,不忘朝身侧的大小官员称赞工部的成果。
他的前方,没有低头安于耕地的老黄牛,而是换作了一头闷头赶路的倔驴。
在民间,驴其实是性价比最高的牲畜。
郡府有做过试验,各类牲畜中,驴的进食量与出力的比值,远远高于牛马,而且驴不仅拉拽,也能驼乘,简直是此时农户们眼中万金油式的牲畜选择。
公孙度面前的拉犁的青驴,看着皮毛顺滑光亮,耳朵高高立起,眼睛有神,不知道被仆役们喂了多少精饲料,这时候拉着铁犁急哼哼的往前冲,若非有人控制速度,这青驴非得跑起来不可。
“主公所言甚是,从前的铁犁使用极其不便。去年北方玄菟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使用耧车浅耕播种,秋季粮食产量打了许多折扣。究其原因,还是深耕费时费力。有此铁犁,我辽东农事盛矣!”
王烈作为财部的管事,没多少耕作经验的他,此刻也是一身的农夫打扮,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地里蹒跚,嘴里不忘回答着公孙度的话语。
听到王烈的话语,公孙度有些尴尬的侧过脸去,玄菟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使用耧车耕作,还是他下达的命令。
不过看王烈一脸的感慨。公孙度觉得此人兴许不知玄菟郡的政令出自他手,以为是当时主政玄菟郡的阳仪?
公孙度心中思量中,口中却为玄菟郡的大小官员开脱着:
“嗯,也没办法,当时玄菟郡兵荒马乱,完成春耕乃是第一等要事。至于产量?呵呵,说实话,当时耕地的农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吃到新粮。”
“主公所言甚是,时移事易,当实事求是才对。”王烈笑着颔首,头上的帻巾被汗水浸湿,在春风里打着摇摆,真就像个中年农夫。
“就是太贵了些。”
他继而摇头,这铁犁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耗铁,若非有农庄包买,小门小户的自耕农是绝对买不起的。
王烈是并州人,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草原,走过大漠,跨过海洋,见识非一般人能及。
并州其实可耕的田亩颇多,只是都不属于小民。
豪强占据田亩,收纳部曲,修筑庄园,训练庄客,一边抗击边境凶狠的鲜卑、匈奴等外族侵袭,一边凭借手中力量对抗来自洛阳的皇权威压。
无论是并州的环境,还是中原的见闻,都让他意识到了,小民与豪强,从掌握的资源上看,二者压根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物种。
就比如王烈经手过的铁犁一事,从立项研发,到拿出成品,中间耗费的铁料、大匠的工钱,林林总总算起来,是一个连中原豪强都不愿意投入的数字。
这样的产品,哪怕是制造了出来,也因为高昂的成本,将小民拒之于门外。
没有了利器扶助,小民就更加无法与利用利器耕作的富人、豪强作对,贫富差距会被更迅速的拉开。
却没有想到公孙度通过组建农庄,将小民杂糅到一起,利用农庄这类组织,来包买器械,以及进行其他生产活动。
王烈从前对农庄这种形式是嗤之以鼻的,认为公孙度这是在人为的培养豪强,须知农庄这样的形式,其实就是中原庄园的翻版,不同之处,无非是私有,与公有的区别罢了。。
而集体公有能维持多久?
呵呵,在王烈看来,这种格局总会被某些找到制度缝隙的人所打破,将农庄收入到私人囊中。
这种悲观情绪,曾经一度笼罩王烈,让他对辽东政权持旁观心思,觉得公孙度在瞎搞,辽东终会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但经过王烈在辽地的走访,对农庄庄户的交流,他才猛然醒悟,自己洞察一切的远见,对正在享受农庄制度福利的庄户来讲,屁都不是。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与一农庄老丈的对话。
“老丈,这农庄的田亩,其中的百五十亩,说是属于你家的,可是你却不能私自耕作。说是分田,却还要让你等背负债务。说是低税,却要拿走尔等粮食的一半。
而今庄户子弟,天天要为生计忙碌,忙完春耕,就要进车间,忙完车间,又要秋收,一年到头没一日闲着。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等想要的吗?不觉得太守骗了你等吗?”
王烈的问题十分尖锐,让面前的老丈面色愠怒,拄着木拐的手臂微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发难,将面前良心被狗吃了的读书人开瓢。
老者胸腔起伏不定,急促的喘了好几口气,最后看了面前这位虽然作商贾打扮,却不失贵气的中年人一眼,摆摆手道:
“后生,你眼中的好日子,似乎与我想的不一样。
难道要整日里无所事事,却能坐享其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算是好日子吗?
这是贵人眼中的好日子,从来不属于咱们!
这些日子里,那些从襄平回来的后生嘴里常说一句话,据说是太守亲口讲的:耕者有其田,劳者获其利。
你只看到我等整日忙碌的愁苦,却没有看到我等劳有所获的喜悦。
你只看到今日我等的辛劳,却不知道从前我等忙于田间,地主获利,忙于道旁,官府获利,忙于工坊,商贾获利。
我等今日,忙于田间,是为了那半碗属于自己的口粮,忙于道旁,是因为有可以换取物资的纸票可拿,为了自个儿奔忙,与为了他人,能一样吗?
呵呵,太守骗我又如何?这世上本就没有免费的东西。往年之时,每逢青黄不接,地主家的粮食都是要九出十三归的,勿论田亩了?
再说,分田若是假的。庄内的铁器、刚刚搬入的那先器械,后生用的板车,我等栖身的居所,难道也都是假的?
我只知道,老朽大半辈子在地里忙活,只有在公孙太守治下,才过了几个月人过的日子。
后生,若是这般的日子是太守哄骗于我,那我想,再骗久一点,最好到我死的那一天。”
王烈记得自己当时差点掩面而逃,老者的话语朴实,却讲明白了一个道理,读书人高高在上的怜悯,对小民来说,毫无意义。
农庄制度将来会崩溃又如何?小民们是现实的。
小民根本不在乎贵人口中的未来,他们在乎的,是眼前可以果腹的粮食,以及能够取暖的居所。
在乎的是,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抱团取暖的组织,而不是将他们贬斥为奴隶,可以任意剥夺他们财产的豪强庄园。
从这一点上看,难怪辽东的小民会对公孙度如此敬仰与拥护。
再到后来王烈掌控财部,掌握了财税的调拨发放后,他才渐渐意识到农庄的意义。。
从古至今,小农是最不好申请贷款的一类群体,他们的承受风险的能力极低,且能够用于抵押的资产有限,是最不受资本青睐的人群。
但辽东的农庄却完全不同,各地钱庄皆乐于向农庄贷款,只因为他们有每年稳定的粮食收入,有间断的工业品生产能力,且各地农庄还拥有一些让商贾眼馋的优质资产,比如位于要道的仓库、旅舍、码头等。
仅仅是一个制度转换,小农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得不让王烈深思其中的道理。
王烈本身是学儒起家,后来接触百家学说,心中自有沟壑。
在王烈从前的朴素观念中,自然而然的推崇自耕农,因为这些人不仅自食其力,还忠于国家君主,且能向国家缴纳税赋、兵源。
而今身为财部,换个角度以经济视角看待自耕农,就会发现这个群体的不稳定,他们承担风险的能力太低,不仅低于早早完成原始积累,能够与官吏勾结完成地方垄断进程的豪强地主,也低于那些投靠豪强,依附托庇于豪强门下的无地农民。
享受自耕农群体带来最多好处的官府,皇权,对这个群体造成的损害反而最严重。
无他,只因为他们最好拿捏。
一场自然灾害、一次突发疾病,一次例行的赋役,都足以让自耕农家破人亡。
王烈停住脚步,眼神放空,神色怔怔,忽地想起家里仆役提起的,农户最喜欢,也是最省心的蔬菜,韭菜。
割而复长,连绵不绝。
王烈蹙起眉头,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他开始反省自己的初心起来:“原来,在我的心中,从来都不希望小民变得强大。那些悲悯,都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
“原来,我自己也很怕他们,怕这些小民站起来,怕他们骑到我的头上去。”
这一刻,王烈从前作为儒士的高洁消失不见,心中唯有可怜的利己二字,自己原来是这般的卑劣,这些念头,让他保持了大半辈子的心境都差点失守。
.....
府君亲自参加的春耕活动很吸引人,周围看热闹的闲人见到毛驴颠颠的拉着铁犁跑,禁不住鼓掌欢呼。
很快,划归于公孙度手中的田亩便被犁过一遍。
接着便是配有大型犁具的牛耕上阵,这些黄牛并排着,拉拽着改装的耧车,仅仅一个来回,便就完成了翻耕、播种、覆土的全过程。
铁器的富余,使得农业器械得到了更多的升级,这从黄牛闲适的步伐可以看出。
公孙度此刻已经下场,陪着本地的三老闲聊着收成,物价。
“府君,襄平的粮食价格太贱了些,我等去年忙活一年,地里的粮食压根卖不上价。”
一个缺牙老汉,状似无意的说起襄平的粮价,抱怨粮价过低,使得农庄的种地收益有限。
“嘿,姓赵的。别在府君跟前说这些有的没的,襄平的粮价稳定得很。去年夏怎么没听你抱怨粮价低?我怎么记得你当时还说粮价太高,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嫌钱少,没赚头,贪心不足。”
立时有人出言,拆着对方的台子,指责对方过于贪婪。
公孙度笑呵呵的听着,不时点头,这样的民情他其实知道,平抑粮价,常平仓的作用便是如此。
襄平的粮价去年一年都保持稳定,原因嘛,自然是市面上粮食不缺,这还多亏了高句丽、扶余、三韩等外国的贡献。
“呵呵,诸位,农会的设立,本就是为了解决大家粮食的销路问题。农会将持续以稳定的价格向农庄收购粮食。”
此刻公孙度摆手,制止了众人对那老者的发难,说起农会的作用起来。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众老者的讨论。
“哦?农会?这我知道,庄子里好像有个这样的牌子。原来是收粮的啊。怎么上回路过,闻着一股酒香,好似卖酒的?”
“嘿,收粮、储粮,酿酒,一条龙啊,不然收那么多粮食作甚?”
“对对,农会也是要赚钱的.....”
公孙度闻言轻轻摇头,农会的作用其实远超这些人的想象。
农会经过一个冬日的积累与筹备,已经搭建了涵括辽地三郡,扶余国、高句丽、朝鲜半岛、青州等地的粮食购销平台。
辽东的粮食外运,外地粮食的内运,同时环渤海区域的粮食转运,皆是通过农会,这样的组织,能让公孙度彻底掌握乱世中最有威力的武器——粮食。
忽地,他发现立在田坎上发呆的王烈,其人眼神空洞,身子发颤,像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似的。
“彦方?”
公孙度上前,抬手在对方的眼前晃晃,试图唤醒他的意识。就在他手掌晃了第二下时。王烈猛然间瞳孔一缩,接着回过神来,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公孙度一愣,很是不解,一脸担忧的看着对方,生怕自己的财政大管家出现什么问题。
待看清了公孙度面容,王烈轻轻拱手,满脸的惭愧:“烈羞愧至极,让主公见笑了。”
“啊?彦方遇到何事,说来听听。”
公孙度闻言,忽地来了兴趣,拉过王烈,二人向着僻静之处挪步,轻声询问道。
王烈的名声公孙度早有耳闻,近些日子从财部的运转上看,其人在政务上才能不输声名,乃是当前辽东郡不可缺少的干吏。
“唔,,实不相瞒....”
王烈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吐露了自己下心声,他是被自己道德上的谴责压得喘不过气来。
听完王烈的诉说,公孙度表情变得严肃,他忽然意识到,王烈这种天下闻名的名士,其为人还真是名不虚传。
别的不说,王烈话语中强烈的自我道德,让公孙度都感到诧异。
“彦方觉得,自己过于卑劣,其实心底是一直警惕,乃至敌视小民的?从前所谓的爱民都不过是惺惺作态?”
公孙度不客气的反问,让对面的王烈差点喘不过气来,但他最终还是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