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 第748节
淮北妇人部主事丁娘子,奉了王妃之命,特意在校场内设置了办事处,用以接纳没有亲人前来相认的妇人。
得知王妃会为无家可归的妇人在淮北安排差事、宿舍,自是让人心中踏实了许多。
认亲现场,确实如预料般,并非都是人间团圆。
有一部分人,一直没能等到亲人出现。
还有个别家属,明明已经提前登记了要找的家人姓名籍贯,淮北军也确实按照家属提供的名字籍贯找到了对应人员。
可那家属,见对方面容沧桑,早已不是壮年,竟不敢相认。
起初,居中办差的公人,还以为家属是因为时隔多年,此刻见记忆中的亲人容貌变化甚大,才不敢相认。
可随着这样的例子增多,公人发现一般被拒绝相认的南归百姓,要么年过四旬、要么看起来不那么健康,这才明白过来
家属未必是不敢认,而是不愿认。
富人家还好些,不缺那口吃的;可有些本就在温饱线的家庭,不愿赡养一个逐渐失去劳动力、白吃粮食的人,也并不算太过意外。
“二哥,我是倩儿呀二哥,二嫂,我是倩儿呀!”
认亲现场,便有一名尚不足四十岁、但头发已白了一半的妇人,抱着一名中年农人的胳膊恸哭道。
那中年农人红着眼睛,嘴唇翕合,似有话说,旁边却先冲出来一位妇人,不由分说扒掉了‘倩儿’抱着她丈夫的双臂,呵斥道:“你莫胡说,我家妹子不长你这样,你别胡乱认亲!”
见二哥不敢说话,那倩儿急忙又道:“爹爹和娘呢!我要见爹娘!”
“你爹娘我们可不认识。我家公婆早已去世十多年了.”
那二嫂最后刻意多加了一句,却意有所指。
不管这倩儿是否真是丈夫的妹子,可公婆既然已死,他家确实没有义务再养一个年近四旬的妹妹。
那倩儿一听,果然露出一副绝望神色,眼泪愈加汹涌,随后却疯了一般,不顾四周围观者甚众,直接撩开上衣,露出了腰侧一块椭圆胎记,哭道:“二哥,你不会记不得妹妹身上这胎记吧!我求你带我去爹娘坟前磕个头妹妹求你了.”
二哥见状,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便要上前与妹妹相认,可他那婆娘却一把将他拽了回去。
紧接便对丈夫骂道:“憨驴!你妹妹身上明明没胎记!我就说你妹子早死在了辽东,你偏不信、偏要来看!如今被人缠上了吧!”
说罢,妇人伸手又指向倩儿道:“大庭广众,扒开衣裳给人看,不要脸!我家那妹子,小时候跟着公公读过两年,知晓《列女传》,她失了贞节,一定没脸继续活着,你绝对不是我家妹子!”
父母已亡,兄嫂不认,那倩儿再无一点法子,听了嫂子的指责,只顾捂脸大哭。
可这话,却引了旁的人不满南归妇人,有几人能保得贞节,那二嫂是要所有人都死么!
今日特意告假,前来陪钟怡的解天禄,明显能感觉到钟怡、董莹等人神色皆是一黯。
便再也忍不住了,拨开身前人群,走上前去,斥道:“你这妇人,怎这般说话!我等又不是瞎的,谁看不出这位大姐是你家妹子,你却睁眼说瞎话!”
见开口的是个军汉,那二嫂忍了忍,没与他争辩,只双手抄袖,斜眼望天,一副我就不认,你又能把我如何的滚刀肉模样。
解天禄干脆冲那二哥道:“喂,兀那汉子,堂堂男儿,自家亲妹近在眼前都不敢相认,你还算甚男人!”
有军士带头开腔,南归百姓中见此一幕早有不满者纷纷跟着鼓噪起来。
“那悍妇,不让人家兄妹相认,待你百年,有脸去地下见你公婆么!”
“就是就是!积点德吧!”
那二嫂若是善茬,怎会将丈夫摆置的这般服帖?
见众人纷纷指责,当即将手袖子中抽出,指着出声最大那处便骂道:“你们好心,怎不将她领回去养?我家每一粒粮食都是算计着吃,没余粮养闲人!”
说罢,见自己丈夫低头不语,那二嫂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便哭了起来,“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我自从进了张家家门,没日没夜操持、不舍吃不舍喝,为没良心的张二郎生养了三个娃娃,还要伺候家里那个瘫痪兄长.如今他们都吃得饱、穿得暖,我十年了都没添过一件新衣.如今还要被旁人骂我死了算啦.”
“.”
四周登时一静。
这二嫂悍则悍矣,可若她说的为真.还真挑不出她的大毛病。
家里三个娃娃,再有一个瘫痪兄长。
正与二嫂针锋相对的解天禄,也不知说啥了.这女人虽说话刻薄,可夫妻俩养着三小一大,确实挺难得了。
一个多月前陪同崔载道、关惠民等齐周学子一同来到东京的虎头、嘉嫆、明秀等人,今日作为志愿者帮丁娘子安置南归妇人。
方才听见吵闹,已早早凑了过来,原本虎头和司岚义愤填膺,恨不得让丁娘子派人教训那二嫂一番,可此刻听了那二嫂的哭诉,竟不知该怎办了。
善于共情的虎头,不由泪眼婆娑的看向了丁娘子,只道:“丁姐姐,咱们想法子帮帮这位大姐吧。”
相比处于温室中的虎头几人,丁娇什么样的悲苦没见过,只见她淡定道:“傻丫头,王妃叫我在这儿,不就是为了帮她们么?”
说罢,丁娇身前几位差人帮她挤开一条路,前者直接走入了人群内。
她的出现,不由让现场一怔,低声议论紧随而至。
只因,那副代表六品官员身份的绿色官袍,穿在一个女人身上格外违和。
丁娇也不顾众多异样目光,俯身搀起了迷茫的张倩儿,随后看向众多南归妇人.方才之事,让众多尚未与家人相认的妇人更添忐忑不安,也更为感同身受。
可此刻她们却又格外安静.像是一个个在外饱经风霜的流浪狗,此时重新找回了家,却因一身脏污,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引人厌恶而被驱赶出去。
当下就是这般,一个男子尚有机会在这世道里活命,可一个孤零零无依无靠的女人,不管去哪儿,大抵都没有好结局。
丁娇环顾四周,不由一叹,“诸位姐姐无需害怕,楚王妃自七月间收到王爷来信,知晓了此事后,便已做了安排,如今淮北纺场、织院、革场都有差事可做,供食宿,诸位姐姐若暂时走投无路,可来我这里报名,锦衣玉食不敢许诺,但王妃早已有言在先,绝不会让无家可归的姐姐冻死饿毙一人.”
此言一出,南归妇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足足过了十余息,却见人群前方有数人默默跪了下来。
随后,四周妇人像是退潮波浪,跪地人群渐次往后方蔓延。
呜咽哭声一片。
或许许多人用不到,这条路,但终归为大家安排一条后路。
而虎头这边,明秀、司岚经过年初那回,自是知晓了赵相宜、刘嘉嫆的身份,此刻司岚等人竟也有种与有荣焉的激动。
只见那司岚悄悄摇了摇虎头的胳膊,低声道:“相宜,改天你带我见见王妃吧!”
“见阿姐作甚?”
“你这话说的!王妃是我心中偶像,不见一回,我死不瞑目呀!”
时近黄昏,康石头派人请解天禄、钟怡进东京城吃酒。
一路上,解天禄很兴奋,夸赞王爷夫妇想的周到,赞叹齐民有福,又感叹董莹家人明事理
四万余百姓,认亲之事一天肯定完成不了。
但一路上一直跟在钟怡身旁的姐妹董莹,今日却率先和家人团聚了。
据说她父亲董添宝董掌柜,家中还经营着一家绸缎庄,不但家境不错,且见到了董莹后,抱着女儿哭的老泪纵横,出营时,一刻都不舍得松开女儿的手。
看起来,董莹归家后应该能享些福了。
途中,解天禄注意到钟怡一直闷闷不乐,便开解道:“妹子,你莫忧心,南归百姓那么多,需得七八日才能完成全部认亲,你家人说不得如今就在东京城,也排着队等着与你相认呢。”
其实,钟怡担心倒不是找不到亲人,反而是担心找到亲人之后
今日,认亲现场不但有董莹那般的团圆剧,也有张家兄妹那般让人揪心却又无可奈何的境况。
更有活生生的悲情剧.钟怡就亲眼见了一桩,一名徐姓娘子,在辽东时便以奴籍嫁与了一名同样为奴的忠厚汉子,两人已育有一女。
可今日认亲时,那徐娘子的娘家家境优渥,说甚不认那憨厚女婿,逼着徐娘子当场和离,不然就不认她这女儿。
一边是爹娘亲族,一边是相濡以沫了多年的夫君,那徐娘子左右为难,一家人抱头痛哭。
钟怡像是要逃避一般,最终也没留下来看徐娘子到底如何抉择,及早离去。
冥冥中,钟怡有种预感,自己怕是也要面临这般境况。
望着一脸关切的解天禄,钟怡差点吐口而出‘不如我们返回辽东吧’。
可那么一来,解天禄在荆湖路的爹娘怎办,他的前途怎办?
钟怡幼年饱读诗书,又经多年颠沛,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思忖片刻,忽道:“解大哥,若以后我们遇到了难处,逼得你不得不离我而去,你会怎办?”
解天禄不假思索道:“便是天塌了,我也要娶妹子为妻!我这辈子就认准妹子了!妹子以前受苦多年,往后我得叫你过上好日子”
听了解天禄斩钉截铁的回答,钟怡蓦地湿了眼睛。
趁解天禄不备,钟怡以衣袖擦了擦眼角,望着暮色中左右看不到尽头的巨大城垣,忽而笑着道:“好!有大哥这句话,我便知足了!以后,若你我分离,你便去楚王妃在淮北的纺场寻我!”
解天禄莫名其妙的看了钟怡一眼,只道:“我不与妹子分离,待你见了亲人,我便备好聘礼,去你家提亲”
钟怡却对解天禄柔柔一笑,只道:“嗯!解大哥记着便是了,若有朝一日你寻不到我,便去淮北!大哥莫让我等的太久,怡儿年纪大了,不想再蹉跎了,想同大哥好好过几年日子.”
同日同时。
西去三百余里,洛阳东郊。
冬季农闲,当地组织人员在此修建水渠。
眼看暮色沉沉,即将放工,可洛阳漕司主事韩纪却赶来了工地。
负责此处工地的,名叫冯任重,两人见面后一番交头接耳。
二人虽官职都不大,但都有些跟脚.韩纪乃安丰朝御史中丞韩昉之子,韩昉因当年洛阳城陷时立场坚定,没有降敌,事后得了重用。
而冯任重,则是原京西路节度使冯双元的族侄但冯双元因丢失洛阳,被罢了节度使,如今在天策府做事,虽不如以前权柄重了,却也因此成了楚王近臣。
酉时初,天色愈加昏暗。
已到了放工之时,韩纪却道:“工期紧迫,再掘进三丈便收工”
韩纪特意制定了一段区域,并鼓励道,今日收工后,炖肉吃。
一听这个,农人才又提起了劲头。
这片区域,据说是汉时丽正门遗址,挖掘的过程中,确实不断刨出汉瓦残砖。
对古物颇有了解的韩纪不时捡起一两片残瓦,凑在眼前细看后,感叹道:“汉末,大将军何进率军入宫诛杀十常侍,却被反杀,招致董卓入京,由此开创了三国乱局”
冯任重马上接道:“是啊,听说那传国玉玺就是丢在了洛阳,后世不知何人有缘能让此宝重现天日。”
一名工头和冯任重熟悉些,不由笑问道:“冯大人,若能寻的此宝,能得不少赏钱吧?”
“赏钱?哈哈哈,若能寻得此宝,进献朝廷,一辈子富贵是跑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原本只负责监工的工头闻言拿过一把锄头,自己也加入了干活大军,只道:“嘿嘿,那我也掘两下试试,哈哈哈”
一旁,现年二十八,至今没钱娶媳妇的王小二却撇撇嘴,对身旁同伴低声道:“工头尽想美事,他要有这命,还能跟咱一起挣这气力钱?”
“嘿,命谁能说的清,万一呢.”同伴倒是喜欢听这种一夜暴富的故事。
王小二却不屑道:“整天想着天上掉大饼!咱这儿若能挖出玉玺,我当场吃屎!”
话音刚落,王小二的锄头忽然碰到了什么硬物,只听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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