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9节
与糜家一样,何家、王家也是东海士族。
何家新起,底蕴较弱。
王家则是老牌士族,后汉王朗之后,曾与天家联姻,家世比何家强上太多了。
不过,王家确实厉害,王秉则不一定。他如此热情客气,多半是支脉出身,小时候家境可能还不咋样,故没那么多骄娇之气。
“正是。”王秉也在一旁说道:“咱们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就得抱团。大王幕府之中多青徐士人,咱们军中也得多青徐兵将。邵君既是国人,就是自家兄弟,可以信任。”
邵勋再次行礼告谢。
有点离谱,他竟然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温暖”,这是何等的卧槽!
地域、乡党,在中古时代,当真是极其重要的一种关系。
“二位将军率众而来,长沙王那边竟然可以通融?”邵勋问道。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管得这么松了?
齐王司马冏那会,可是把诸王党羽都赶出了城去啊,结果何伦、王秉带着一千多兵马,大摇大摆地入城,竟然没有丝毫阻碍。
“长沙王怕是自顾不暇。”何伦比较谨慎,没说什么,但王秉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其实吧,他早就做好与邺城、长安大军厮杀的打算了,咱们这一千多人,固然不多,但也是份助力不是?”
见王秉的大嘴巴把什么话都说了,何伦也不再隐瞒,补充道:“长沙王拉拢禁卫军诸将,成果不是很显著,有些人暗通邺城、长安,有些人装疯卖傻,能为他所用的并不多。再者,禁卫军内部也很复杂,有些固然骁勇善战,有些部伍则滥竽充数,不堪一击。而今事急,自然能用的都要用起来了。”
“原来如此。”邵勋再次告谢。
高级军将就是好啊,得到的消息比他多多了。这两人,今后还得多多结交。
“听闻邵君为督伯,代糜督护管着一幢兵?”王秉又问道。
“只管着二百余人。”邵勋说道:“两队丁壮,三队孩童少年,却不甚堪战。”
“不少了。”王秉听完,脸色一松,继而劝道:“想办法多收拢些兵马。”
“正是。”何伦也说道:“大王着我等招募亡散,扩军备战。邵督伯亦可效仿,洛阳重地,咱们自己人还是太少了啊。”
“多谢二位将军提点。”邵勋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二人见邵勋执礼甚恭,非常尊重前辈,心中满意。
司空已经召见过他俩,下令招募散乱在各地的溃卒,扩充部伍。基本是有多少人招多少人,钱粮他来想办法。
屯于潘园的那一幢兵,他们粗粗了解过,过半不堪战,再加上有护卫王妃的职责,于是便熄了吞并的心思。今日见到邵勋如此客气,心中愉悦,乡党情结一上来,便多说了两句。
邵勋大概也了解了他们的想法。
从东海国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彷徨、担忧,那是不可能的。而今确实该团结互助,为他们东海人在洛阳站住脚一起努力。
如此甚好。
第20章 撤离
“督伯。”柴房之内,陈有根匆匆而来,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用神秘的语气说道:“要打仗了。”
正在擦拭器械的士卒们一听,手脚下意识慢了下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有两人起身,持械出了柴房值守。
“说吧。”他点了点头。
“有人收到邺城家书,言成都王集兵二十多万,分批南下,欲图洛阳。”陈有根说道。
“二十多万?”邵勋无奈地摇了摇头。
冀州都督区最多四五万兵马,前几年还损失了些,眼下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所谓二十多万兵马,更大可能是二十多万临时征发起来的丁壮,这其实也是此时主流的战争方式:菜鸡互啄。
当然,也不是说邺城大军没有精锐。
事实上冀州都督区世兵的战斗力,在“八大军区”中算是处于第一梯队,还可以。
而且,他也不确定司马颖有没有整顿部伍,招募精锐,组建新军——作为一个乱世野心家,他应该是做过的,不然还争屁的天下。
唉,说到底,自己地位还是低,没法获取有效的情报,别人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以至于这等消息,居然还要靠陈有根从大街上获取。
“邺城到洛阳,几时可达?”邵勋问道。
“走得快的话,一个月差不多。”陈有根说道。
“你怎知晓?”
陈有根略有些尴尬,嗫嚅道:“去过。”
邵勋也不问他为何去邺城,闭目思索了一会,便道:“潘园那边不能待了,得尽快撤回洛阳城内。”
“是极。”陈有根连连点头:“那些老者杖翁,根本上不了阵。孩童少年,也只配当人果腹之物。若不撤回城内,危矣。”
“现在就吃人了?”邵勋有些惊讶。
乱世才刚开头,有零星吃人现象他可以理解,但听陈有根的意思,已经大范围吃人了?
“督伯,你武艺出众,处事公平,我服。但你该到下面多走走,有些地方,连草贼山匪都不愿意去抢。”陈有根说道。
“为何不去抢?太穷了?难道不可以掠人贩卖吗?我听闻并州匈奴、羯人多被官吏捕捉贩卖。”邵勋问道。
“有些地方的百姓,又穷又横,啥都没有,就烂命一条。”陈有根摇了摇头,说道:“匪贼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运气差点,被他们捉了卖为奴隶,或者沦为果腹之物。并州、冀州流民军中有‘牛肉’,供给颇多。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牛?怕是一二分牛肉、八九分人肉。”
“乱得比我想象中还厉害啊。”邵勋叹道。
自己的生活确实太过单一了。
自东海来到洛阳后,要么在司空府当值,要么在潘园护卫,生活场景单调,与外界接触不多,信息确实闭塞了。
他终究只见识了这个乱世的小小一角啊,还是相对“温柔”的一角。
“有根,听闻山林水泽之中多亡命之徒,你可了解?”邵勋想到了之前何伦、王秉所说之事,突然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陈有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待看到邵勋严肃的面庞时,生生憋住了,转而说道:“自长安到洛阳,从河内至襄阳,贼匪多不胜数,都快没山林给他们落脚了。就我当年与弟兄们闲谈所得,一个小土包上都有贼人。或许未必是真贼,他们也种地,但贼事绝对做过不少。”
“这些人习气如何?”邵勋问道。
“督伯,我知你意。”陈有根说道:“其实多是诸州溃兵,没法回家,落草为寇罢了。习气还行,不过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嗯,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说不怕是骗人的。”陈有根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到处都没活路,怕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能出人头地呢。”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士气就上去了。”邵勋笑道:“行了,这次邺城、长安大军杀来,咱们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阵,我丑话说在前头,未奉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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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妃在洛阳没待多久,两天后就返回了潘园。
一路护送之时,邵勋找机会提了自己的建议。
“此番入洛,我便为此事而来。”裴妃叹了口气,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不如以前那么有神采了。
战争,是人都怕,妇人尤甚。
别以为大晋官军多有纪律,事实上王朝末年的军队,就没几支军纪好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是常态。
至于门阀部曲、坞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一個鸟样。
诸王之乱导致地方秩序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就趁机兴风作浪,杀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隶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吃下肚的“东西”了。
“王妃英明。”邵勋赞道。
跟着这么一个脑子清楚的上级就是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心里有谱,而且不拖泥带水,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么?我记得你就上过两次阵吧?”裴妃问道。
邵勋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回答。
战争,谁不害怕呢?
这不是打游戏,鼠标一点,兵就冲过去了。这是要伱亲冒矢石,横身锋刃之端,用生命做赌注,奋力厮杀的。
事实上别看他对下面人讲得慷慨激昂,那是为了严申军纪,鼓舞士气。在内心之中,他的情绪波动并不小,毕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这种情绪波动还不能显露于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于我有恩,我没资格害怕。”邵勋缓缓说道。
这话把裴妃干沉默了。
邵勋则看着前方的蓝天白云。
有些话,无法对外人讲。
小时候,他的胆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为的胆子不大。
五岁那年,村中有一老人过世,他被父母带过去。尸体已经凉了,面目有些狰狞,手脚黯淡发青,还有深紫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害怕,但当站到尸体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上中学之时,亲戚家失火,有人被烧死。当人们从废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时,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因为尸体的肚子都烧爆裂了,内脏显露在外,手指、脚趾融在一起,但他发现自己很平静,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给与自己同龄的尸体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当时烂肉一块块往下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
穿越之后,十四岁那年,镇压民变。此世父亲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亲手斩杀了一名乱民。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当鲜血糊了一脸,亲自斩下头颅系在腰间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夜深人静,剖析内心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在战阵厮杀之时,他甚至会摒弃所有杂念,脑袋一热就冲上去。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变态,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担心自己往变态的深渊一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须要找点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来冲淡自己的负面情绪。
建功立业、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废除大晋朝的许多骇人听闻的制度,让社会更加进步……等等等等。
如果没有这些崇高远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当锚定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蹰行走的孤单旅人,最终会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没,成为石虎那类残暴之人吧。
“邵君这话,我能相信么?”裴妃轻声问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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