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56节
他以淮南太守王旷为帅,将五千淮南郡兵、万余淮南丁壮,将军施融、曹超各将数千豫、兖之兵,总计三万人,北上救援壶关。
施融、曹超建议不要北上并州,在河内阻河拒敌,防止敌人直扑洛阳即可。
王旷大怒,坚持进兵。于是三万人进入上党,与刘聪在长平相遇,惨败。
施融、曹超战死,王旷不知所踪,三万人被斩首一万九千余级。
刘聪趁胜连拔两城,上党太守庞淳以壶关降汉。
刘琨以都尉张倚领上党太守,据襄垣坚守。
刘聪又转兵袭晋阳,不克。但趁机招降了原本依附刘琨的一些匈奴(铁弗氏)、鲜卑(白部鲜卑)、乌桓部落,得数万口、万余骑而回。
战事至此,短期内已告一段落,或许还有一些扫尾战斗,但都无关大局了。
匈奴前后斩首两三万级,俘万余兵,得了大半個上党,又进账了一大批部落,削弱了刘琨继续摇胡人助战的潜力,可谓大胜。
王衍听司马越说完,则在想另一些事情。
王旷(王羲之之父)是他堂弟,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琅琊王南渡建邺后,王氏宗族陆陆续续南迁了数百人,显然押上重注了。
司马睿又以王旷为淮南太守,替他稳住江淮之地。
司马越看在眼里,定然有了想法。
他可能已经有点忌惮司马睿了。
调王旷率南兵北上,是三月以前就做出的决定,那时司马越还没回洛阳呢。
王旷北上救援壶关是匈奴出兵后临时决定的,未必没有消耗王旷的意思在内。
对此,王衍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越惯会这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就让邵勋北上收复邺城,试图消耗他。
结果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没达成消耗的目的。
今年王旷北上救援壶关,长平之战惨败,三万人几近全军覆没。
司马越却得逞了。
王衍只能暗叹:仗打成这样,夫复何言?
“匈奴第二路以刘景为帅,叛臣朱诞为前锋都督,克黎阳,于延津败王车骑、汲郡守庾琛,现已退兵。”司马越继续说道:“匈奴两路皆获大胜,饱掠一番后退回,诸君议一议,此为何耶?”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为何?目的不是明摆着的么?先扫清外围,再找渡口南下洛阳啊。
黄河尚未断流,匈奴大军要南下,必然只能走那几个渡口。
攻占壶关后,便可由此东出,进入汲、魏、顿丘三郡,找渡口南下,绕道陈留、荥阳,从洛阳东边迂回而至。
但到了这会,他们显然已经有更好的南下途径了——长平之战结束后,上党绝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匈奴之手,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南下河内,再直趋洛阳。
“司徒。”王衍不想和司马越玩什么猜谜游戏了,直接挑明了答案:“匈奴经此两胜,士气大涨,或许真的要南下洛阳了。这一次——避无可避。”
司马越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王夷甫是不是在暗讽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明白!
但他也知道,王衍没说错,这次确实避无可避了。
清理了朝堂、禁军,洛阳现在由他说了算,大敌当前,他没法走。再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结局——合着你回来就是杀人,把人心弄乱,把军心弄垮,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匈奴会从何处至洛阳?”司马越按捺住心中不满,问道。
王衍低头不语。
司马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看向刘舆,问道:“庆孙向有智计,可能为孤解惑?”
刘舆回过神来,想了想后,道:“正如司徒方才所言,匈奴有三条进兵路线。西路乃自河东南下,攻弘农,自西向东攻洛阳。”
“中路为直下河内,渡河后从北向南攻洛阳。”
“东路为自黎阳渡河,攻荥阳,自东向西至洛阳。”
“三路皆有可能,或可分兵把守,阻敌于外。”
“今曹将军屯大阳,王车骑屯白马,此为两路。只需增兵河内一路,固守即可。”
司马越微微颔首。
摸不准敌人的动向,就只能处处分兵了,仗有点被动。
“河内方向,何人为帅?”司马越又问道。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鲁阳县公邵勋骁勇善战,当可为帅。”
第245章 走不开
正午之时,阳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艰难前行。
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地,现在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底部淤泥都晒得邦邦硬,踩着只有松软之感,完全不用担心陷下去。
干渴的大地、枯萎的庄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场景。
穿过这片沼泽区后,糜晃登上了一处平坦的路面。
路不长,但很宽。
路面甚至铺了一些碎石子、砖瓦,大概是开山取石、烧砖制瓦后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芦苇丛。
本应郁郁葱葱、随风起舞、野鸭齐飞的景象,大抵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干瘪甚至已经枯死的芦苇,在风中了无生气地摇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几头倒毙于地的野物尸体。似乎刚刚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远一点的水泊边,兴许是还有点残水吧,野兽成堆,纷至沓来。
有人在组织狩猎,所获颇丰,但这似乎只是另一种竭泽而渔吧。
走到路的尽头后,一个巨大的陂池映入眼帘。
陂池的水位已经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没有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内外,大群人正在忙活着。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宽加深,以便将来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问了一下带路的人,得知这是广成泽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仅次于“邵公陂”。
拓宽加深之后,附近还会营建一个庄园,交给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听了微微点头。
即便大旱年间,依然没有灰心丧气,一直在为着明年做准备,这份意志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材官陂后,穿过一片干涸的沼泽、两处挣扎中的果园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开朗。
“好一派麦收盛景。”糜晃手搭凉棚,看向南方。
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
有人在刈麦,有人在捆扎,有人在运输,还有人在捡拾残留在田间的麦穗。
麦田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麦,有人在扬麦,有人铺开了晾晒……
从头到尾,没人闲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脸上带着严肃乃至虔诚的表情。
大灾之年,谁能对粮食不虔诚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勋。
他戴着草帽,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麦子。
此时阳光甚烈,邵勋没有遮护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红印,但他不以为意,一边与人说笑,一边收割着小麦。
他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典书丞毛邦、侍郎陈有根、柳安之、学官令庾亮、典卫令唐剑、牧长吴前——牧长又称“厩牧长”,掌知畜牧牛马事,第九品官。
鲁阳公府的一半官员齐聚此处,与吏员、士兵、屯丁们一齐收割麦子,可见邵勋本人的重视。
糜晃见了,只叹了口气。
鲁阳县公都不辞辛劳,亲自下地干活,其他人纵然心中不愿,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干了。
再联想到京中的刀光剑影,他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了。
司徒与天子争大权,幕僚们争女人、争财货,浑然不管其他事,若没得对比也就罢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邵勋一手捏合起来的这个军政团体,确实有那么一股旭日初升的味道,人心齐、会种地、能打仗,领头人还很有才干,脑子清醒,将来走到哪一步,委实不好说,但看着很不错。
“糜公稍待片刻。”邵勋听到亲兵的禀报后,在田野中挥舞着镰刀,大声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邵勋的脸晒得有点黑,但透着一股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与京中很多服散纵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样。
那些人皮肤白皙,有的还很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人还白嫩。
刚刚被杀的尚书郎何绥,乃开国功臣何曾之孙。
何曾奢靡无度,每天吃的饭菜就要花费一万钱,他还抱怨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万钱。
何绥、何机、何羡兄弟,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绥死后,家财多半保不住,虽然司徒没有下令抄家。
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群人但风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泪,上下隔绝。连接两方的,要么是上层中少数体察民情的,要么是下层中少数跃升至上层的,但这两类人都极少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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