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3节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忱、勇气和本领,在属于他们的时间,往往能创造让人惊叹的奇迹。
这個世界,并不是世家子独有的舞台。
氐人李雄,在蜀中攻城略地。
牧帅汲桑,在河北拥众一方。
蛮人张昌,在荆州连破州郡。
比他们次一等的势力更是数不胜数。
乱世将至——不,乱世已至——在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将被重新定义。
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值得好好思考。
不知不觉间,庾亮的三观被小小地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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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勋并没有想到,他预测中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建春门外一处叫石桥的地方,矢石横飞,铺天盖地攻来的邺兵狼狈退下,乱哄哄地往己方大营涌去。
将军马咸刚刚战死,不跑何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动地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远远望去,人、马俱披重铠,手执大戟,赫然是幽州突骑督的具装甲骑!
他们放下了面帘,斜举着长戟,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溃兵后面。待时机差不多了之后,慢慢提速,平举着长戟,如同高速行驶的战车,直接撞进了正处于混乱之中的敌阵。
一千多具装甲骑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他们就像是一柄重锤,砸得河北人晕头转向。
长枪手扔掉了枪矛,转身便走。
弓弩手没有勇气射击,浑浑噩噩地夹杂在溃兵中,亡命奔逃。
有河北骑兵想要上前阻截,但被己方溃兵所阻,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被拉下马来,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司马颖重金招募的鲜卑、乌桓、匈奴骑兵飞快地绕行两侧,试图利用机动性玩死那些可怕的具装甲骑。
但在幽州突骑督身后,还有洛阳中军大将王瑚统率的数千长戟骑兵。他们不似具装甲骑那般笨重,相反轻捷快速,迎头就拦住了冲来的胡骑。
鲜卑骑兵还好,他们中许多人是长枪骑兵,在幽州时又与晋人接触较多,非常熟悉中原骑兵的战术,因此打得有来有回,一时半会不落下风。
但乌桓、匈奴骑兵就惨了。
他们以骑射为主,正面迎击之时,直接被大戟骑兵一冲而散,惨叫落马者不知凡几。
有人拍马逃跑,想拉开距离后再射箭,但一扭头,发现人家正挥舞着长戟追杀上来。
速度没优势,背射这种绝技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准头还不行,调头正面施射更是不敢,于是只能哀叹一声,往远处逃遁。
河北骑兵被压制之后,这仗就没悬念了。
洛阳中军的轻重骑兵轮番冲击,步兵趁势压上来,河北大军迅速崩溃,丢盔弃甲十余里。直到遇到先前倒戈的洛阳禁军上前阻截,才堪堪立住脚。
但惨重的损失已经产生了。
这仗,已经不止马咸一部的事了,诸军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死伤、溃散无数——不用仔细去数,三四万人的伤亡是难以避免的,数量更多的溃兵也得花较长时间收容。
将领方面,肯定不止死了马咸一个,看倒下的将旗就知道,不下十人,可以说伤筋动骨了。
而建春门外的惨败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各处。
孟超得到消息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说高兴吧,全军大败,死者不知凡几,怎么高兴得起来?
你说难过吧,陆机吃瘪,损兵折将,下场堪忧,好像又挺高兴的。
总之,他愣神了好久,直到己方又一波攻势被辟雍守军击退后,他才反应过来。
现在该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脱身啊!
司马乂大胜,会不会发动全线反击?可能性很大。
那他们还留在城南就很危险了,必须尽快走人,以免被围歼。
“封锁消息,谁敢妄言建春门之败者,杀无赦!”孟超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另,把那批邯郸兵顶上去,再攻一阵。”
“其余人,收拾行装。不,不要收了,尽快整顿部伍,往平昌门方向撤退。”
“将军,要不要等晚上?”有人问道。
“怕是等不及了。”孟超看了一眼墙头,叹道:“建春门离这里才多远?冒不起这个险,速撤勿疑。”
“诺。”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一时间鼓声隆隆,五百邯郸兵在军官的驱使下,垂头丧气发起了今天最后一波攻势。
而明堂之内,正在休整的守军默默整队,等待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斗,看似进入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最终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第35章 追杀
撤退的事情瞒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两个成语形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在一开始的时候,被留下来当替死鬼的邯郸兵确实没发觉,还在军官的督战下,奋力攻打辟雍,为此至少留下了百余具尸体。
但守军居高临下,在城头鏖战的督伯杨宝率先发现了敌军的动向,他稍稍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上报。
糜晃、邵勋闻讯,立刻上城头观瞭。
“确实在撤退。”邵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两天,就着急忙慌地撤退,甚至连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实也很好猜。
一个是主观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不值得。但这才过去两天不到,是不是过于仓促了?
另外一个则是客观因素了。其他战场的局势出现了不利于他们的重大变化,以至于不得不撤退。甚至于,形势很危急,晚走一点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这败得有点惨啊!
“督护,八成建春门那边有结果了,王师大胜,贼军惨败。孟超畏惧,不得不撤。”邵勋当即说道:“仆请调兵追击。”
糜晃稍稍犹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击吗?万一敌人使诈呢?击退敌军,守住辟雍,即便无功,肯定也是无过的,就这样安安稳稳不好吗?
不过他没犹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干脆地答应,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应军事方面邵勋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风格。
其二是深层次的野望,他出身东海糜氏。这个门第在后汉末年首次发家,但那会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族,撑死了比较有钱,是個地方豪强、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后来糜氏还分过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随刘备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现在的东海糜氏,经过累代经营,勉强有了个门第,不过别说比不上琅琊王氏、闻喜裴氏这些第一等豪门了,离颍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让王导这种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够建立功勋的。
老好人也有倔强,也有追求,关键时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请督护坐镇辟雍,为我掠阵。”邵勋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杨宝,道:“杨督伯,立刻挑十余大嗓门军士上来呼喊……”
杨宝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识堆起笑容,道:“我这就去找人。”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顺着梯子登上墙头,在邵勋的指导下,冒着敌军的箭矢,大声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开阳门大街上一片哗然。
那些邯郸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时听到守军呼喊,下意识就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从明堂那边跑路,并不难以求证,邯郸兵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当了替死鬼的事实,届时不炸才有鬼了。
邵勋飞快下了城头,喊来陈有根、李重、黄彪、吴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动弹的都给我召集起来,出去追杀。”
众人一愣,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三百人集结完毕。
邵勋想了想,又让吴前挑了五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持械出战——仗打到这份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邵勋点兵的动静不小,安置在辟雍内部的百姓纷纷涌来,默默看着。
庾亮之父庾琛一贯深居简出,这会也带着家人出了玄堂,静静看着即将出战的军士们。
庾文君站在娘亲毌丘氏身后,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终锁定在一人身上。
“但随我行!”此人又扎起了红抹额,将重剑插在背后,手里提着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几乎已经成为他亲兵的王雀儿甚至牵了两匹马过来,神情严肃。
庾文君捏紧了手里的绢帕。
战争对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个人所带来的胜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为数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阳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别死啊。
“但随我行!但随我行!”陈有根等人齐声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气氛到了,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世家、豪强、军户、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并肩杀敌的袍泽,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徐朗的嘴跟着嗫嚅了几下,见没人注意他后,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门越来越大。
大门后的障碍很快被搬开,早就破损不堪、多有烧焦痕迹的木门被从内部打开。
陈有根抢在最前面,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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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兵是真的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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