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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452节

  天子听后,内心比较赞同,但又有些放不下。

  朱纪知道,天子好胜的老毛病犯了,不再打一下是不会甘心的。

  他只希望,天子不要在河内折损过多兵马了,这不利于进取关中。

  正遐想间,刘聪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前日朱卿献了一策,曰‘跨有雍并’,昨日诸卿议过了,今日可有话说?”

  朱纪精神一振,默默观察着众人。

  大汉走到关键的岔路口了,接下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很多年的战略。

  “陛下,朱仆射之策,似有不妥。”尚书左仆射马景毫不客气地说道:“以晋阳为东都、平阳为中都、长安为西都,三都并立,闻所未闻。况晋阳新占,人心未附,更无粮械,刘琨、猗卢之辈虎视眈眈,一定能站住脚么?长安又为贾疋所据,尚在晋人手中。三都失两都,岂不让人耻笑?”

  朱纪悄然握紧拳头,很不高兴。

  这老匹夫,安知我“隆中对”的玄妙?

  “还有何人建言?”刘聪听完,又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范隆身上。

  范隆暗叹口气,道:“陛下,‘跨有雍并’之策,颇有可行之处,臣以为可尝试一番。”

  他其实看出来了,天子有点倾向这个建议,但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

  原因很简单,“跨有雍并”的战略一旦实施,兵力、资粮都会往关中方向倾斜,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派中山王一路偏师了,而是主力大军压上去。

  这听起来有点像被邵勋打回去的。

  诚然,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大汉国策的改变,与一两场战争的胜负关系不大。但大部分人是没见识的,他们只看到南下屡屡受挫,于是转变主攻方向,开始经营关中。

  说穿了,面子问题罢了。

  “武卫将军为何不说话?”刘聪又看向一人,笑问道。

  武卫将军就是令狐泥,刚刚在晋阳立下大功的投诚者。听到天子垂问,立刻起身回道:“臣以为当迁都晋阳,勠力经营太原。并州山川险固、民风劲悍,又有数百里膏壤、上千里牧场,妥善深耕数年,则足食足兵,以高屋建瓴之势破洛阳、下河北,翻掌之间也。”

  刘聪不置可否,看向皇太弟刘乂。

  刘乂本不想说话,但兄长询问,他便就着令狐泥的话说道:“武卫将军提到表里山河,孤深以为然。‘跨有雍并’之策甚好,以大河、中条、太行为屏,以函谷、潼关为锁钥,敌若攻来,必顿兵于坚城之下,无有寸进。我则休养生息,以待天时。一旦时机成熟,东则兵出函谷,攻洛阳;南则出轵关、太行,攻河内、河南;复可出井陉,效秦国故事,攻伐燕赵之地。”

  刘乂这话算是说到刘聪心坎里去了,但却让他更为忌惮。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好歹在中原游学、做官二十年,熟读典籍,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非常了解。

  其实就是秦国的战略罢了。

  以函谷、潼关守关中,以黄河、太行守并州,进可攻退可守,对关东有高屋建瓴之势。

  只是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可能难以拿下中原了,让他微微有些遗憾。

  但说白了,洛阳是父亲的执念,不是他的。

  他宁愿去汾水观渔,在宫中玩女人,洛阳能打就打一下,打不了就算了。

  全据并州、雍州,帝于西方,似乎也不错。

  “‘跨有雍并’之方略——”刘聪沉吟了一下,道:“朕再思虑一下。然河内战局,不可轻忽,卿等宜早作准备。唔,轵关破败多年,当重修一下了。太行诸关塞,亦应着即修缮,拣选精兵轮戍,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众臣纷纷应道。

  大家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话外之意?

  重修太行诸陉道上的关塞,以险峻雄伟的关城阻遏晋兵,其实已经暗暗表明了天子的态度。

  邵勋也是有本事的,生生把大汉的战略方向给改变了。

第423章 一天

  清晨,薄雾。

  一支车队出了西阳门,行数里之后停了下来。

  军士立刻展开,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处高台,然后张挂弩机,布置刀盾手、步弓手。

  高台很大,可驻兵数百,高五丈余,乃汉大将军梁冀所造,名曰“皇女台”。

  皇女台向北,是一大片凌乱的建筑,多经火燎,十不存一。

  这是洛阳城外的集市之一(大市、南市、马市),周回八里,规模极大。鼎盛之时,粮食、布帛、皮子、盐油、糖茶、果蔬等应有尽有,品种十分丰富。

  市内最大一家售卖果蔬的店铺乃王衍家所有,已关门歇业多时,铺面、仓库甚至已被烧毁,俨然开不下去了。

  大市之北,则为西阳门外御道,入门之后接西阳门内御道,直达宫城,此时正不断过兵,浩浩荡荡,鱼贯而出。

  左卫三部督徐朗在皇女台上看了看,手一指,道:“那两座土山也占了,各分两百人,鱼池后再立一寨,分兵四百。”

  “诺。”有军校领命而去。

  洛阳西头从南向北数第一门是西明门,第二门就是西阳门。

  大市是西阳门外的地标性建筑,南有皇女台,西北有两座土山,乃人工建造——“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

  至于山下的鱼池象征着什么,可就众说纷纭了,更大可能是压根不象征什么,只是单纯取土筑山挖出来的大坑罢了。

  “守西城,却连城外的高处都不守,这仗打得,唉。”徐朗叹息了一会便闭嘴了,没有多说。

  新安大败之际,撤回来的诸营人心惶惶,指挥失能,都想往城里钻,不想留在城外当替死鬼。在这个时候,谁又会去积极布置防线呢?

  也就等到城外的匈奴骑兵散了大半,看着没那么吓人了,这才壮着胆子出城,到城外构筑外围防线。

  “将军,石勒是不是去南城了?”前驱营司马黄彪走近两步,悄然问道。

  “是。”徐朗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去截断大军归路了。”黄彪急道:“何不速速发兵救之?”

  “谁下令?”徐朗反问道。

  黄彪一窒。

  荀崧领兵大败,被连降好几级,现在禁军连个统帅都没有,理论上都归太尉王衍管。但王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这帮残兵败将离城远征,那不是送死么?

  “放心。”徐朗说道:“石勒出动的只有骑军,没有辎重部队,自新安出发,最多携带七日食水。野无所掠的话,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黄彪还是有些不放心。

  北岸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即便获胜,粮草够坚持多久?

  八月初送了十万斛、九月上旬送了十余万斛,新郑调拨了五万斛,算起来也就够吃不到四个月呢。

  即便征战死了一些人,伤损了部分马匹,最多也就够坚持到九月底。

  一旦战败,真的无法想象。

  而今石勒占据了黄河南岸,派骑兵沿河巡视,船渡资粮都要大受影响。

  最关键的还不是这個,而是后续粮草从哪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写一封信发往许昌,请曹公尽快想办法。朝廷这边,不要指望了,他怀疑天子压根不会给陈公发粮,更送不出去。

  出城的军士已经开始在大市周边构筑防线,徐朗看了一会,便下了皇女台,翻身上马,沿着西阳门御道巡视。

  距新安之战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洛阳禁军陆陆续续恢复到两万四五千人,与战前差不多。但也只是人数差不多罢了,成色却差了太多。

  他又看了看南边的西明门。

  军士同样出城了,但只在城门外筑营,甚至不敢像西阳门这边出城四里扎营。

  惊弓之鸟,一派愁云惨淡,夫复何言!

  ******

  正午,小雨。

  一支车队抵达了愍怀太子浮屠外,僧众早就接到通知,纷纷出迎乃至行礼。

  按制,方外之人无需对天家行礼。但如今是什么时候?法师们也是有脑子的,不赶紧跪舔点粮食回来?再搞下去,别说撞钟了,连念经都没力气了啊。

  皇后梁兰璧下了车,头戴惟帽,与僧众们寒暄一番后,便入了西北侧的一间佛堂。

  佛堂内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上香完毕后,便是诵经祈福了。

  殿中将军苗愿带兵在外护卫,偶尔看看寺庙景色。

  你别说,这帮法师还挺会享受的。

  虽处洛阳城中,但整饬得颇为不错,绿树竹林,池塘花园,更兼回廊百转,景致清幽。

  洛阳周边四十二佛寺,曰白马寺、菩萨寺、石塔寺、满水寺、大市寺、法始立寺、盘鵄山寺、愍怀太子浮屠等。

  老实说,这些佛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战火波及,日子有点难过。位于洛阳城内的愍怀太子浮屠更是只能靠皇室、公卿捐赠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今日皇后前来祈福,法师们别提多高兴了。

  苗愿挽着佩刀,开始了认真巡视。

  佛堂之内,梁兰璧已经取出了一份份佛经。

  佛经以榆欓(dǎng)制成,珍贵异常,原存于白马寺中——“始以榆欓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

  木牍上的字密密麻麻,飘逸非常,梁兰璧仍然读得很顺畅,显然已看过很多遍了。

  读完一张,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放好第二张,然后将前一张收起。

  梁兰璧读着读着,腿都要麻了,但她忍住了,坚持着读完最后一个字。

  宫人将最后一张木牍收好。

  梁兰璧闭上眼睛,默默祈福:“妾唯愿天下太平,君臣相得,百姓安康。此愿若遂,必潜心礼佛,供奉不辍……”

  祈福完毕,眼圈微红,在心中默念一句:“有什么灾害,冲着我来吧,天子他也只是太过担忧了,以至行止差错。”

  念完,平复了下心情,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步出佛堂。

  秋风飒飒,落叶满地。

  见得如此萧瑟景象,梁兰璧心中更是难过。她紧了紧袖中的书信,踌躇难决。

  僧众们远远站着,皆低头合十。

  梁兰璧一一扫过,见得几个瘦弱的小沙弥时,轻叹一声。

  她唤来一名宫女,低声耳语一番,然后将信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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