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60节
在邵勋转过身去后,目光凝视了他许久。
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往朝中要害职位安插自己人。
一个尚书令、一个侍中,有点引人瞩目,但又保持着分寸。
王衍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慢慢降低。再过几年,或许他连政治盟友的身份都保不住了,会处于很明显的依附状态。
但邵勋做这种事似乎又是自然而然的,不做才不可思议呢。
接手河阳三城之后,他对洛阳朝堂的影响力大大增强,本身态度上也不再一味躲避。
庾珉、卢志只是一个开始,最终大概想要把主要朝官都变成自己人吧。
从合作走向依附,唉!王衍微微有些失落。
“饶命啊!”
“我再不敢犯了。”
“入营之后,也没人和我说禁军这么严啊。”
“杀我之人不得好死!”
缺席点名的军士陆陆续续被押了过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住口。军中法纪,击鼓聚兵,三呼不至者立斩无赦。没什么可说的,斩了!”
命令一下,刀斧手也不废话,直接将干犯军纪的兵士头颅斩下,然后送上高台,交由北军中候刘默检验。
刘默看都没看,一挥手,道:“悬首辕门,以儆效尤。”
邵、王二人都没有说话。
尤其是邵勋,杀的人多了,心早就硬了,顷刻间斩了二百余人的头颅,对他而言似乎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禁军诸营若有积欠赏赐,酌情补发一点吧。”他说道。
王衍没有意见。
事实上无需发多少,每人一两匹布帛就行了,主要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朝中可有建邺、长安的人?”邵勋又问道。
王衍看着他,笑而不语。
邵勋了然。
就像王衍与他合作一样,朝中必然也有官员与外藩方伯合作,甚至既与他合作,又与司马睿等人合作,这都很正常。
你没有清洗朝堂,必然就是这样的结果。
而清洗朝堂却是他做不到的,也是不能做的,只能一点点挖墙角,以时间换空间。
王衍的从弟王导可在建邺呢,他们之间一点政治交易都没有吗?怎么可能!
甚至可以说,琅琊王氏大部分资源都投入了司马睿那一边,毕竟搬过去了好几百王氏子弟。
王衍被迫与他合作,完全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罢了。
两人各取所需,谈不上谁欠谁的。
只不过随着局势的发展,合作的一方越来越强势,另一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这种关系早晚要变味。
邵勋没打算掩饰这种变化。
他是武夫,还不屑于做那种阴私勾当,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王衍今天应该也感觉出来了。
“还有一事。”邵勋转过身来,看着王衍,说道:“徐州之事,可定下来了?”
“荀泰章自请为徐州刺史,朝议以为可,兼领督徐州诸军事。”王衍说道。
“也罢,就这样吧。”邵勋说道。
因为他的反对,祖逖没能当上徐州刺史,于是去了建邺,在司马睿幕府当了军谘祭酒。
长达一年的时间中,徐州两位主官一直空缺着。
都督倒罢了,因为徐州已经没什么兵了,但刺史却不能一直没有。
荀组选择离开洛阳朝堂,出镇徐州,应该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谈不上谁的人,算是个中立派,无论邵勋还是司马睿都能接受,朝廷任他为徐州刺史,显然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天下之事,尽在此间了。”邵勋说道:“匈奴未灭,朝堂当镇之以静,切勿再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发生。这几年间,河南局势在一步步好转,河阳三城筑好后,甚至可以反击河内,威胁并州。朝堂诸公皆一时英才,家小资粮尽在河南,孰轻孰重,理当知之。”
王衍忍不住看了邵勋一眼。
此人过了年才二十六岁,说话却是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说好听点,这叫胸有成竹,睥睨四方。
说难听点,这叫骤掌大权,得意忘形。
王衍又仔细回忆了一下。
此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时人对家世、天子深入骨髓的畏惧,这其实很不可思议。
即便如曹孟德那般,将天子操弄于手中,但内心深处对皇权依然是有几分敬畏的。
此人一点没有,简直不像土生土长的晋人。
他带的兵,这几年也是越来越凶悍,越来越跋扈。
王衍很清楚,军队的风气和主将的个人秉性、治军风格息息相关。
主将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会把部队带成什么样。
以小观大,可知邵勋其人矣。
王衍脸上不动声色,内心翻腾不休,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来,他过去十年间展现出的桀骜不驯、嚣张跋扈并不全是演的,他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神人天授、洛水谶谣、太白星精……
王衍暗暗叹了口气,才二十五六岁啊。
有些时候,年纪确实是巨大的优势。
第431章 墟市
“……伐贼剿逆,必俟乎奇略;进封超位,定允于殊勋。河阳旧地,乃北门之要冲,却卒有虚籍,守御不备……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忠良练达,文武兼资,决策于万军之中,挺身于重城之内,遂行原野之诛,终扬大国之威……可使持节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兼领北中郎将镇河阳,望能亲提义旅,直下虏城……余勋如故,仍赐食邑五千户。”
临离开洛阳之前,天使至营中传诏,为邵勋加官进爵。
送走天使后,邵勋眉头紧锁,半晌后舒了口气。
还好,天子算是有分寸,没让他都督好几州军事。
老子现在不想升官,整天乱来。
都督司州诸军事的职务,只有司马越领过,这是把我当司马越看待啊。
收起诏书后,邵勋沉吟了会。
朝廷并没有明令他治何处,那就继续许昌好了。
司州现在就只有河南、上洛、荥阳三郡在朝廷手里了,弘农就只宜阳一县。
考虑到今后注定要在弘农、河阳等地与匈奴大战,那么以位于颍川的许昌为治所是合适的。
现在他是正儿八经的河洛大军阀,拥常备军一万八千众、府兵近万、屯田军三万余,另有附庸兵众三四万人。
朝廷大概已经放弃打破匈奴对洛阳的包围了,一切全委任给他。
反正王弥大概也不想来打洛阳,河阳三城修筑完毕后,河内方向转危为安,衮衮诸公算是躺平摆烂了。
至于天子——这封诏书八成和他无关,定然出自台阁,用了天子大印罢了。
经历了新安之战,他现在的处境与司马越囚禁他时几无二致。看似有自由,实则已无太多人心。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每隔一段时间,“忠臣”就像韭菜一样,总能长出来一茬,虽然长势越来越不好了。但只要官员还在流动,还有外地士人进京做官,天子总能忽悠一部分人为他效力。
先这样了。
邵勋很清楚,他的根基不是朝廷大义,而是敢跟着他造反的军士以及与他深度绑定的颍川士族。
十一月十五日,他率部经伊阙关南下,抵达襄城。
……
皑皑白雪之中,墟市又开张了。
作为银枪左营的驻地,襄城郡早就从八王之乱以及王弥入寇的底谷中走了出来。
襄城七县也是邵勋控制比较深入的地方。
银枪左营六千家的存在极大繁荣了地方经济,加上自河北、洛阳南迁过来的人口,彻查一番后,已有近一万七千户、九万余口人。
如果算上士人豪强隐匿的人口,突破十万是肯定的——其实襄城也没多少士族豪强,都被慢慢整饬得差不多了。
如此之多的人口,又有数年和平,在经历了连续两年的风调雨顺后,襄城郡的市面已恢复了相当生机。
这一日,周氏一大早就来到了墟市。
十三岁的长子和十一岁的次子昂首挺胸,跟在娘亲身后。
作为银枪军什长季收之子,俩少年在乡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普通田舍夫家的孩子终日围在二人身边,以其为首,俨然孩子群中的大小王。
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
银枪军是募兵,收入不错,打仗还能有战利品赏赐,家中分到的田地又都是最好的,财富慢慢就积累了起来。
半大孩子,哪个不整天叫饿?跟在大季、小季身边,时不时能分点吃食,自然跟着他们混了。
世道就是如此现实。
陈公班师的消息早就传回了襄城诸县,周氏思来想去,决定把家里的一头老羊杀了,犒劳下夫君。正好也快要过年了,剩下的羊肉还可以留到正月全家一起吃——呃,事实上银枪左营今年要留守河阳,周氏的消息显然有误。
而杀了羊,自然要补充,周氏今天就是来买羊的。
“广成驹,已生百五十日,皆能自活,不复藉乳,速来瞧瞧。”墟市之中,一满面虬髯的大汉用力叫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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