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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461节

  大汉身后闲坐着数人,有两辆大车,车上堆着干草。

  干草堆中,隐隐露出弓梢和刀柄。走过路过之人却熟视无睹,这年头出门做买卖,不带弓和刀能行?太正常了。

  周氏停下了脚步,看着被栅栏围着的牲畜,开口问道:“羔羊怎么卖?”

  “二百钱一只。”大汉见得有生意上门,喜上眉梢,连声说道。

  “能活?”

  “放心。”大汉拍着胸脯,大声道:“凡驹、犊,皆已长百五十日,羊羔长六十日,无需食乳,买回去随便养。”

  “太贵了。”周氏摇了摇头。

  “这还贵?”大汉急道:“襄城公主庄上的驹犊羔羊,皆是汝南名种。看看这羔羊,生下来吃的乳就好,长得个头也大,买回去甚至可以当种羊养。”

  “贵了,一百五十钱,我买两只。你在别处也卖不出去,只能在洛南、襄城售卖。”周氏还价道。

  大汉犹豫了下。

  他们后半夜就来了,到现在一头牲畜都没卖出去。很多人只看不买,让人心生烦躁。这妇人却要买两只,可见颇有家资。

  而且,人家说得也没错。

  你跑去别的地方,真不一定能卖得掉。

  首先人家没钱,其次那些民户多依附坞堡、庄园,没那么多自由,很多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大一点的庄园往往“闭门成市”,自己有各色工匠,打制各类用品,生活中大部分必需品都可以庄园内部完成交易。

  实在没有的,邻近坞堡、庄园之间还可以互通有无。

  这些庄园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多年验证下来可以信任的盟友,早就习惯了互帮互助。

  虽说牲畜是紧俏货,哪个庄园都缺,但小本经营的他们却未必能敲开那些庄园的大门——或许襄城公主可以,但他们真的不行,也害怕被人黑吃黑。

  洛南诸县、襄城七县就不一样了。

  这些地方存在大量不依附任何坞堡、庄园的百姓,尤其是银枪军及府兵家庭,还比较有钱,因此给了他们贩运牟利的机会。

  “一百五十钱太少了,至少一百九。”大汉说道。

  周氏摇了摇头,道:“一百五。”

  “一百八十五,不能再少了。”大汉又道。

  “一百六,不能再多了。”周氏气定神闲地还价。

  同时,她的眼睛还在大牲畜身上扫来扫去。

  家中耕田的犍牛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本就有点老了,还受过伤,这两年她一直琢磨着买头新的牛回来。

  但上好的耕牛要三千多钱,太贵了,没必要。不如买头小牛犊子,回去请人帮着驯一驯,慢慢顶替老牛的位置。

  “还要买牛?”大汉一直盯着周氏,见她往牛犊子那边看,顿时有些惊讶,道:“这牛是正月生的,已长三百日,可做种牛,却不便宜。”

  腊月、正月出生的驹、犊、羔,向来被人看重——有没有科学道理不知道,反正价钱就是贵,甚至经常被人当做种马、种牛、种羊来养。

  旁边路过一人,听得大汉之话,顿时笑了,道:“你这蠢汉,不识得季家娘子耶?上月有辅兵自河阳返归,捎回来数匹绢,此乃银枪军季什长斩首之酬。”

  大汉一听,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太白帐下军校家眷,失敬了。”

  “你亦听闻太白?”路人问道。

  “你这老翁,怎瞧不起人?”大汉怒道:“当年我欲投银枪军,奈何人家嫌我匪气太重,不收。不然的话,这会已是官人,何至于辛苦市羊?”

  旁边还有几人,听了哈哈大笑。

  “若无太白,这墟市怕是也建不起来。”有人感慨道。

  “几年来,多少洛阳人跑来襄城避难?没有太白,别说洛阳人来避难了,襄城人也得南奔。”

  “太白怎么去了陈郡呢?为何不留在襄城?”

  “我儿明年十七了,看看能不能送到银枪军去。他们不要老兵,只收新人,我儿说不定能被招募进去。”

  “死心吧,就你家那个风都能吹倒的小子,还能进银枪军?”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周氏见到人越来越多了,有些不耐烦,道:“一百七十钱、两只,我诚心买,成不成给句话。”

  “一百八。”大汉为难道:“襄城公主庄上的牲畜,买来就不便宜。”

  周氏坚持一百七。

  二人争执一番,最后在大汉的长吁短叹中,以一百七十七钱成交。

  大季、小季抱着羊羔,喜滋滋地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遇到的熟人,无不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神。

  当了银枪军,吃喝不愁,家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着实让人羡慕。

  不过,说到底还是陈公厉害。

  早些年,许昌幕府也来襄城募兵,那会还是范阳王虓为都督吧?可惜最后没能回来几個,大部分人连死在哪里都不太清楚。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陈公乃神人降世,天授军略,用兵如神,跟着他打仗,自然无往不利。

  司马氏宗王还是算了吧,终日把人往绝路上带,与陈公相比差得太远了。

  不信?陈公能让司马家的王妃为他生儿子,范阳王却到死连个女儿都没有,胜负分矣。

  冷风呼啸而至,卷起了地上的残雪。

  北方的天际边,一支军队的身影若隐若现。

第432章 汝南行(上)

  北风吹了整夜。

  及至清晨,庭院内外晶莹剔透,煞是美丽。

  不远处传来阵阵松涛。

  枝干苍劲有力,不畏严寒,傲然矗立。

  风一刮,松针上的积雪飘洒而下,形成大片如梦似幻的薄雾。

  邵勋起身盥洗之后,便来到了膳房,仆婢们纷纷行礼。

  膳房的装修相当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画。

  画的主题是阳春出游,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画中男女十余,“秀骨清像”,人物线条用的是时人推崇的笔迹劲利、气势连贯的一笔画,可谓运笔如飞,让人物有“风动”的效果。

  从意蕴表现来说,运用了夸张的绘画技巧,以更好地表现人物特点。比如男人在竹林中开怀畅饮以及放浪形骸,女人穿得花枝招展,华丽无比等等。

  画的一角还有个朱印。

  尺寸比一般的印鉴大,至少比邵勋的平东将军印大一号。另外,这印章居然是阳文,而不是这会常见的阴文,字廓清晰深峻,篆文华美婉约,无论是鉴文还是印章都臻于妙境。

  这个襄城公主印可不简单啊。

  因为材料和工艺的关系,秦汉以来惯用阴文印鉴,不怎么用阳文印鉴,原因是字迹线条不够清晰,且后者清理印底时需要用刀。每印一次,清理一次,十分麻烦。

  这方襄城公主印刻得这么清晰,足见工艺水平之精湛。

  “画出自宫中画师,印鉴则是我家府上工匠所作。”门口传来了襄城公主的声音。

  邵勋转身一看,司马脩袆身上披了件宽大的裼(tì)衣。

  衣面绘有鸟兽、日月,典雅朴素又不失庄重。

  裼衣内则是裘,似乎用白狐皮制成,保暖效果极佳,又给人华贵圣洁之感。

  白裘内似乎还有一袭蓝色襦裙,裙裾拖在毯子上,褶皱与花纹之繁复,直让人眼花缭乱。

  整体来看,这是一个威严、庄重、成熟、美貌的高贵妇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要顶礼膜拜的感觉。

  唯一破坏这种气质的,大概就是妇人日渐隆起的小腹了。

  “陈公。”司马脩袆在婢女的搀扶下行了一礼。

  “司马夫人。”邵勋回了一礼。

  听到邵勋的称呼,司马脩袆看了他一眼。

  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别过了视线。

  他可以称呼司马脩袆为公主,因为她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时也可以提及她的另一层身份,王敦之妻司马夫人。

  司马脩袆嘴角微微翘起,又对婢女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早膳一一送了上来。

  “按你喜好,遣人打制的高桌、胡床。”司马脩袆坐了下来:“不想此时却方便了我。”

  “公主说得是。”两人客气到有点陌生的程度,这把邵勋整得有点不会了。

  借完种后,就与我保持距离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这么大的家业,确实没有自己也能活得悠闲自在。之前还怕人谋夺她的家产,现在似乎不怕了。

  骗子!

  骗我的种,还打着我的名义四处做买卖,过分了。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不是魅魔,接近他的女人都各有谋算。

  “此为我家庄上的‘蛙鸣稻’,熬的粥濡滑通芬,可多吃一点。”司马脩袆轻轻喝了两口粥,又拿绢帛擦了擦嘴,说道。

  邵勋瞄了一眼那方绢帕,材质似乎与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啊。

  呃,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公主家的,早上如厕时换的,材质上佳,不是一般豪强所能拥有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般的世家大族想要撑住场面,开销有多么大——难怪后世欧洲一些没落贵族,为了维持社交,要向商人借贷呢,维持所谓的体面可不容易啊。

  公主家的厕所有干枣塞鼻,有香料去味,有美婢执盖,有人拿来新衣服供更换,就连擦屁股都是用绢,虽然是品质一般的杂绢。

  不过邵勋倒也没多羡慕。

  他对这些享受无感,毕竟是经历过现代便利生活的人,阈值高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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