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99节
“陛下乃九州共主,休要置气。”司马脩袆无奈道:“不如静观其变,先等一等,反正太仓还有存粮。”
司马炽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
其实,他不知道洛阳短时间内不会陷落吗?知道的。
现在搞得战战兢兢,几乎下诏四方勤王,其实有借题发挥的意味在内。
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阴暗,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是的,他觉得自己有点疯了,竟然想看到邵勋兵败身死,全军覆没。
邵勋一旦败亡,会发生什么事情,没人敢保证。
但他觉得,总比邵勋活着要好。
此人死了,他可以以朝廷大义,晓谕诸将,令其带兵自效。
李重、陈有根、王雀儿、金正、侯飞虎、满昱等辈,以前跟着邵勋为虎作伥,罪责颇多。如今靠山倒了,宁不惶恐?
朕以天子之尊,赦免你们的罪责,许尔戴罪立功,宁不感佩?
诚然,他也知道可能有点理想化了,但总会出现机会不是?
至于匈奴会不会大举南下,他觉得收编邵勋部众后,再檄调宛城、襄阳、徐州三地精兵,与匈奴决战,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至不济,他也能迁都许昌、宛城或襄阳,身边围拢着重臣名将,诸般大事皆出于己手,不比现在强?
洛阳这么一个地处前线,随时可能闹饥荒的城市,他真不太想待了。
他需要混乱,剧烈的混乱。
混乱之中,他可能变得更糟,也可能变得更好。
但如果没有混乱,他的结局似乎一眼看得到头,没有任何悬念。
他的这种心理,用简单的词语来描述就是:疯了。
先被司马越两度重击,再被邵勋联合群臣管束,他的精神状态多多少少有点问题。
司马脩袆似乎也感受到了天子的异样,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她内心也很纠结,毕竟是武帝之女、天子之姊,年轻时享受了天家的万般荣耀,甚至遗泽至今——十倍于普通公主的嫁妆,足以让她成为天底下最有钱的女人之一。
但嫁出去的女人,便如那泼出去的水。即便再关心娘家,也要为自己的生活考虑。
况且她现在有孩子了,宝贝得很,一点都不放心交给乳娘,每晚入睡时都要看到女儿可爱的面容,才能放心睡去。
今天入宫看望天子,名为姐弟畅叙亲情,实则另有目的。
在这件事上,她有些羞愧,因此也不想多说了。
殿室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良久之后,天子又道:“阿姐何时去江州?”
“去江州作甚?”司马脩袆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厌恶。
“阿姐乃王处仲之妻,合该夫妻团聚。”天子看到姐姐脸上的表情,心中明了,但还是劝道:“王卿刺江州,手握重兵,为国之干城,朕所信赖。阿姐去了,多加督促,则朕在洛阳,亦多了几分保障。”
“我不去。”即便是面对天子,司马脩袆也丝毫不给面子,冷冰冰地说道。
“阿姐还是当年那个脾气。”司马炽讪讪笑道。
“陛下。”司马脩袆看向天子,神色中有几分怀念,语气也真诚了许多:“陛下你要好好的……万勿轻举妄动。即便将来风云变幻,富家翁总是有的。”
这话说得有点大逆不道。
但天子都混到这种地步了,又是自幼相处的姐弟,他也没有责怪姐姐,只是沉默不语,神思不属。
司马脩袆有些失望,随意聊了几句后,便出宫回府了。
回府后第二天,她得到消息:天子没有下诏陈公回师勤王,但趁夜派出使者前往枋头,调骁骑军回洛阳。
对此她只是有些感叹,满朝文武终究还是有私心。
或许在王衍等重臣的影响下,朝臣们勉强按捺住了调兵入援的念头,但把本属于朝廷的禁军调回来,却无人阻止。
这些人本就是这副德性啊。
司马脩袆联想到之前周馥提议迁都寿春之事,天子一度有些意动,但群臣舍不得在洛阳的家业,最终将这件事搅黄了。
这些人关心的,终究只是自家的钱财、官位罢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尽力做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且随着时局的发展,不断调整。
她现在只希望陈公能顺利击败石勒。
矫情点讲,她不希望女儿没有父亲。
实际点讲,她不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损。
嗟叹一番后,她坐到了案几后,开始写信。写完密封好,立刻遣人绕道兖州,想办法渡河,送到陈公手里。
京城发生的一切,包括天子的想法和状态,她觉得有必要告知陈公。
信送出去后,她又有些苦笑。
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在给陈公通风报信了,不知道天子哪来的自信。
第467章 站队
东平国境内,大军云集。
作为上次战争中的敌军渡河地点,东平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从数日前出现第一批潜渡过河的匈奴游骑开始,高平郡就开始了动员。
整整六千府兵悉数上阵,外加三千余部曲——高平十县府兵安置有年,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部曲的,还在慢慢招募中。
九月初五,第一批四千余人已经抵达范县西境,扎营屯驻。
他们几乎全是步兵,铠甲也很少,看起来和屯田军没什么两样。
但真要说起来,前身是牙门军的他们战斗经验是不缺的,非常老练。当了府兵后,因为经济条件的改善,习练武艺的时间大大增加,整体实力有所增强。
屯驻于渡口附近,阻止出现在对岸的匈奴骑兵过河,就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高平太守庾敳送了一批资粮抵达前线后,心下稍定。
府兵将士在黄河边操练不辍,杀声震天,迫得正在修建浮桥的河北百姓惊慌失措,看样子这一路不成问题。
九月初八,返回高平之后,他又在府中置宴,召见了马氏、闾丘氏、郗氏、檀氏等地方大族。
大战在即,但庾敳府中却一片靡靡之音,颇有些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觉。
应邀赴宴的郗鉴见了眉头一皱,内心微微有些失望。
素闻陈公邵勋跋扈,轻视君上,他的内心之中就有些不喜。
无奈当年高平之战,打得实在太精彩了。陈公亲自领兵,追在靳准身后,从高平追到沛国,再从沛国追到彭城,一路上不给靳准停下来收拢败兵、整顿部伍的机会,偏偏又保持着一两天的距离,防止靳准狗急跳墙。
追到最后,匈奴溃不成军,再也没聚拢起来过,数千人茫然无措,乱跑乱撞,饥疲交加之下,尽数倒在了广阔的河南大地上。
战后,郗鉴多方打听,复盘了陈公的战法,为之拍案叫绝。
另外,当年绕道河北,千里奔袭苟晞的战役,也让他为之神往。
这两年来,他嘴上不承认,对外声称陈公不过尔尔,但私下里不断学习邵勋战术打法的精髓,化为己用。
简单来说,郗鉴其实很欣赏邵勋的军略,虽然他从不在人前承认这一点。
但陈公百战百胜的豪勇,却掩盖不了身上的诸多缺点。
不尊敬天子是其一,用人不当是其二。
庾敳有什么本事?如何当得高平太守?赴任以来,搜刮了不知多少资财,让人耻笑不已。
想到这里,郗鉴看了看堪称奢华的庾府,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都是高平诸县的民脂民膏啊。
“道徽快来入座,就等你了。”庾敳高坐上首,笑眯眯地招手道。
郗鉴行了一礼,坐到案几之后,再扫视一下厅中,发现竟然来了数十人。其中不但有士族,也有地方土豪,看样子庾府君早有准备,把高平郡有名有姓的人都通知了一个遍。
“今日召君等来此,实有十万紧急之事。”见众人落座后,庾敳先拿起酒樽,敬了一杯,然后借着酒劲,叹了口气,道:“我来高平也有些时日了,平日里与尔等秋毫无犯,十县之地可称太平,然匈奴不给我等享乐机会啊。”
这话一出,众皆暗笑。
什么叫秋毫无犯?上门打秋风的时候,一遍又一遍收钱,难道是假的?
若非你是陈公妻族,高平又有六千府兵镇着,早他妈把你赶走了。
庾敳大概也知道众人对他观感不佳,也不纠结这些,直接快进道:“老夫已有确切消息,匈奴自济北渡河,众至数千。济北侯荀畯、内史殷羡领兵拒之,遭曹嶷夹击,大败,退守郡城。济北只有五县,贼众必然不会久留,眼下多半已奔东平、泰山而来。”
“这……”听到这个劲爆消息,有人忍不住惊呼。
庾敳抬起眼皮,瞄了此人一眼,也不多话,唤来一名郡佐,将如今整个河南、河北战场的局势讲解了一遍。
最核心的战场在汲郡枋头城,陈公邵勋与刘汉征东大将军石勒对峙着,战事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最猛烈的阶段显然还未到来。
核心战场之外,还有侧翼。
匈奴左翼约一万骑兵,其主力在青州曹嶷的配合下,于济北成功渡河,突入河南境内。
匈奴右翼约三千骑,按照最新的消息,似已突至洛阳城下,搅得君臣不安。
战局其实相当明朗,石勒打的什么主意,一清二楚。
陈公目的是什么,也看了個七七八八。
庾敳是高平太守,无需操心全局,按照幕府的命令,他只有两个任务:一、为府兵提供粮草;二、力保高平不失。
前者好办,后者就比较麻烦了。
府兵不会听他的,他们有自己的作战任务,比如那批有马的一千五百府兵已开往任城,不知搞的什么名堂。
他要想保住高平,除了临时征集的两千郡兵外,还得靠本地的士族豪强。
这就是今日这场宴会的意义。
佐官讲解完毕后,退至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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