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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500节

  庾敳低头喝酒,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良久之后,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郗鉴却忍不住了,只听他说道:“府君,匈奴多骑军,来去如风。要想令其知难而退,唯有坚壁清野。”

  “道徽所言,正合我意。”庾敳一听,立刻抬起头,笑眯眯地说道:“君不妨讲得明白些。”

  郗鉴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依我看来,高平比济北、东平更危险。”

  “陈公力推两年三熟之制,此固良政也。然五月麦收之后,高平十县田野之中,多有黍豆之属。我自金乡一路行来,但见垄亩之中,遍地金黄,黍豆将熟未熟,若不收之,恐为匈奴割去,以为资粮。”

  庾敳闻言叹气。

  难道办事办得太得力,居然成了错处?

  他固然爱财,但侄女婿交代下来的任务,他是真的用心督促了。

  去年春种粟,他带着郡中官吏躬耕示范。

  粟收之后,跑遍各县,督促下种冬小麦。

  五月麦收之后,六月种豆,他又连番催促,现在你告诉我这是给匈奴种的?

  “道徽,你觉得该怎么办?”庾敳忍不住问道。

  郗鉴沉吟了一番,说道:“其实没什么好办法,唯有提前收割罢了,拼着损失一点黍豆,也不能资敌。若实在收不了——”

  说到这里,他咬牙道:“不如烧了了事。”

  “道徽!”有人惊呼道:“何至于此?”

  “道徽,匈奴未必就奔高平来吧?”

  “不如等他们进薄高平时再说,豆子尚未完全成熟,现在就收,太可惜了。”

  厅中一时间吵吵嚷嚷,反对之声直震屋瓦。

  郗鉴扫视一圈,叹了口气,道:“善财难舍,善财难舍啊。如此丑态,难怪打不赢匈奴。”

  庾敳重重咳嗽了声,止住了众人的吵嚷。

  见大家都看过来后,一时间有些语塞,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平的士族,其实没那么听话。

  直接原因就是六千府兵的安置,极大打击了他们的利益,个个心中都有怨气。

  太平时还好,现在强迫他们把尚未成熟的豆子收割乃至烧了,真的合适吗?会不会引起骚乱?

  不过,一想到侄女婿的大业,他便狠下了心,道:“道徽此策颇有可观之处。我意已决,从明日起抢收田中黍豆杂粮,不得有误。此其一。”

  “诸堡壁庄园,闭门自守,坚壁清野。不得给贼人提供粮草,遣送质子、兵丁之举更是形同叛逆,若有人真行此丧心病狂之事,尔等出首相告,可得其家产三一。此其二。”

  “切记,匈奴不过万骑,不可能占领河南。这就是一股贼寇罢了,烧杀抢掠一番,便要退去。陈公能打赢一次高平之战,追得靳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然能打赢第二次。君等皆一时英豪,切勿自误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甚至隐有杀伐之意,让郗鉴对庾敳刮目相看。

  这老货十分贪财,没想到关键时刻够果决,竟然威胁起了高平的士族豪强,让他们“切勿自误”。

  郗鉴趁机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发现众人脸上虽有不满之色,但没一个人当场发作,看来陈公真的在河南建立起威望了。

  现在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敢给匈奴提供帮助,那就是叛逆,就是“丧心病狂”,匈奴退走之后,陈公要跟你算账。

  这是明白无误的逼人站队。

  在陈公没有遭受毁灭性失败,没有显露出颓势之前,威慑力还是蛮强的。

  见众人都无话可说,庾敳又看向郗鉴,温言道:“道徽可还有补充?”

  郗鉴想了想,说道:“守御坞堡,有步兵就够了。诸族若有骑兵,不妨暂时聚拢起来,以为援军,奔走于各坞堡之间,如何?我帐下有二十七骑,今愿献出。”

  “是极,是极!老夫怎未想到这点?”庾敳一听,立刻下令道:“诸君家中若有骑卒,尽数送来郡城。放心,战后会发遣回去。集结起来的骑兵,便交由道徽统领。”

  “谨遵府君之命。”郗鉴面色淡然地起身,应道。

  “就这么办!”庾敳仰头喝下一杯酒,道:“君等散席后便各回各家,从速操办,不得有误。”

第468章 对耗

  张大牛冲到河岸边的时候,不自觉有些烦躁。

  怎么这么大风?天怒人怨吗?

  放眼望去,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满坑满谷,触目惊心。

  若是初上阵的人,乍然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估计已经吐出来了。

  但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对峙、厮杀,攻守双方的将士早就麻木了,他们已不再是人,而是保留了杀戮和进食本能的野兽。

  入秋之后,风向多变,今日吹起的是西风,还挺大。

  敌军在淇水西岸筛选尘土,大风吹起,弥天黄沙,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

  淇水河面上,已经搭起了几条小木桥,大股敌兵汹涌而至,战意昂扬。

  张大牛硬挺着身子,直面风沙,大声传令。

  传令兵不自觉地靠近几步,因为离得稍远,就只能看见副督的嘴唇在动,听不清他说什么。

  待听清楚命令,转身前去传令时,众人的靴面上已经布满了尘土。

  不一会儿,大队人马陆续撤回大营,立于西侧第一条壕沟后。

  此时狂风变小了一些,风沙也不再劈头盖脸。

  “咚咚咚……”战鼓擂起。

  那是响自河对岸的鼓声。

  灰蒙蒙的尘雾里,数百人发出的脚步声、嘶吼声、器械碰撞声乃至木桥的吱嘎声,在呼啸的风暴中缥缈不定,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

  几乎没有任何破空声,密集的箭矢就落了下来。

  张大牛直接跳到了土墙后面。

  箭矢落在壕墙上,唰地长出了一层白毛。

  箭矢又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矮小的芦苇丛拔地而起,苇絮犹在风中摇曳不定。

  “呼!呼!”头顶终于响起了破空声,那是己方架设在营墙上的强弩。

  逆风之中,弓箭没法用,但强弩还可以试上一试。

  弩矢一根接一根落入敌兵丛中,制造出了一条条血路,惨叫声此起彼伏。

  也是在这个时候,躲避在壕墙后的张大牛才猛然发觉,敌兵已冲得很近了。

  “杀贼!”风沙似乎更小了,张大牛喜不自胜,真是天助我也。

  遂带着银枪军士卒们一跃而起,接着冲杀到近前的敌兵,奋力搏杀起来。

  他挥舞着一杆长柄斧,这是银枪军中最常见的破甲钝器,奋力挥舞之时,呼啸的破空声几乎压过了渐渐平息的风沙。

  锋利的斧刃携千钧之势砸在敌兵的肩甲之上。

  甲叶以自身破碎的代价阻止了斧刃对肌肤造成进一步伤害,但随之而来的巨力却直接将肩胛骨给砸了个粉碎。

  敌兵惨叫一声,歪倒在地。

  又一名敌兵持枪刺来。

  张大牛左边的银枪军士卒虽然脸色发白,但依然凭借着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下意识挥舞双臂,将敌枪格偏压住,另一人不假思索地刺出,正中咽喉——在这个时候,有没有穿铁铠、有没有顿项都不重要了。

  有敌兵仗着身上厚实的重甲,手持短兵,翻越壕墙之后,直接扑了下来。

  半空之中,一杆钩镰枪刺出,直接将其钩落。

  敌兵“嘭”地一声摔落地面,刚要起身,直接被一面盾牌砸在脸上,另一人手持短刀,轻巧地抹过其喉咙,鲜血四溢。

  精妙的配合,令人叹为观止。

  风更小了,尘沙几近于无。

  营墙之上的己方弓手们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开始了痛快的还击。

  箭矢一蓬蓬落在敌军后方,将尚在掩埋壕沟的敌兵大面积杀伤。

  在壕墙边与银枪军缠斗的敌兵厮杀许久,眼见着后续援兵越来越少,顿时有些支持不住。当达到某個临界点后,突然间就崩溃了,转身就逃。

  更远处,第二批五六百名敌兵刚刚越过木桥,冲向晋军大营,走着走着就与溃兵撞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咚咚咚……”战鼓擂起,这次是晋军方面。

  “杀贼!”张大牛带着银枪军士卒翻越壕墙,在壕沟外粗粗列阵之后,墙列而进。

  有几个敌兵落在最后面,一边跑,一边扭头向后看,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如林的长枪。

  军靴踏在松软的泥地上,不疾不徐。

  长枪微微前举,寒意森森。

  长枪丛林向前移动着,似乎可碾碎挡在他们身前的一切。

  一名敌兵被尸体绊倒,惊慌之下大喊大叫。只见他四肢用力,想要快速爬起,却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着,刚刚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又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他下意识回首望去,长枪丛林离他越来越近了,最前面一排甚至已经放平了长枪。

  没有人为了杀他越众而出,也没有人特意加快脚步。

  整个阵型就这样不快不慢地前进,如同一堵墙般,气势十足地压了过来。

  敌兵涕泪横流,想要用力起身,却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般,怎么都使不上劲。

  长枪丛林向前进。

  他在地上哭泣着蠕动。

  长枪丛林压了过来。

  敌兵用力翻转身体,泣道:“不要杀我。”

  “噗!”随手一枪刺穿了他的身体。

  刺杀完毕之后,银枪武士迅疾抽出了长枪,眼角余光左右对齐,继续前行。

  敌兵嘴角溢血,被无数军靴踩踏而过。

  临死之前,他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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