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67节
刘氏被这句话问得有些愣怔。
这辈子要什么?她好像曾经幻想过。
她不要普通女人喜欢的胭脂、华服,她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掌握权势、操控大局的快感。
为此,她积极帮夫君出谋划策,梳理内政。
为此,她积极帮夫君拉来兵马,多加抚慰。
为此,她曾私下里对夫君说,刘聪必然不会让刘乂接掌帝位,届时刘汉或有大动荡,如果在此之前稳固河北局势,以此为基,或有一番作为。
她的野心很大,而这些也恰恰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野那,石勒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刘曷柱说道:“我今天站在这里,你大概也有数了吧?乞活军皆反,要找石勒报仇,陈公又派出十万精兵北上,攻伐襄国,石勒若不想死,还得跑。”
“什么?”刘氏心中一震,这些日子勉力提起的精神有瞬间散去的趋势。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
她恰恰是太懂了。
乞活军与邺城之间可谓仇深似海。夫君一旦势衰,他们不跳出来报仇就怪了。
最关键的是,大伯刘曷柱也反了,偌大的河北,已无任何可靠之人。
襄国多半是守不住了,除非夫君抱着必死的决心,亲上城楼督战,将自己先置于死地,然后寄希望于外人。
但他和刘聪之间有这份信任么?
刘曷柱上前几步,看向刘氏身后的兵将,大喝道:“莫突,你本我家牧子,侥幸选上大胡亲兵,就不认我了么?”
莫突被刘曷柱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家人还在大陆泽,都不管了么?”刘曷柱步步紧逼道:“桃豹死了那么多人,再打下去,恼羞成怒,告到陈公那里,我也保不住你家人。”
莫突脸色一白,手无力地从腰间垂下。
“乙莫干,当年你养马养得太瘦,大胡欲杀你,是谁为你求的情?”刘曷柱又看向一名军校,质问道:“还说必定回报我家的恩情,呵呵,说得好听。我现在让你放下器械,带人下山投降,你愿意吗?”
“我……”乙莫干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曷柱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让他们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别傻了。”刘曷柱口气一缓,叹道:“你们自己想想,冰井台西墙外,就有晋军兵营。台下又有桃豹、支雄、程遐的大军,你们是插翅难飞,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别指望刘聪的大军来援了,不可能的。纵然来了,你们可能也不在了。”
“大胡能征发邺城丁壮,陈公就不能吗?征发一万人,分成十队,日夜围攻,拼着打光了也在所不惜,你们怎么办?他没死一个自己人,还去了隐患,你们抵抗得再激烈,又有什么用?可能还给他帮忙了。桃豹的兵打光了,陈公让他去哪就去哪,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真把陈公惹急了,他就征发诸部落兵来攻三台。说实话,命令下到大陆泽后,我现在也不敢违抗,只能老实带兵来打。到时候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些可能还是你们的亲族、好友,下得去手吗?”
“别打了。只要投降,我保你们无事。陈公是宽宏大量之人,他同意了,桃豹、支雄、程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说完这些,刘曷柱就站在那里,看着众人。
刘达则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想到,大伯的口才有那么好,他不是守军,都快被说服了……
“当啷!”有人扔掉了器械。
刘氏、刘曷柱、刘达三人齐齐望向他。
他脸一白,急忙捡起武器,道:“久战疲惫,没拿稳。”
“当啷!当啷!”接二连三有人扔掉了器械。
“我是真没拿稳。”那人急道。
没人再关心他了,因为已经有上百人弃械,打算投降了。
冰井台上还有超过千名军士,你看我我看你。
一阵风吹来,好像吹掉了名为士气的东西。
第529章 投名状
徐光苦着脸进了铜爵园,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猛烈的“杀”声,不由得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驻兵铜爵园内的银枪军正在列阵操练。
他舒了口气。
最近听到了太多的杀声,实在是怕了。尤其是那晚,他急得翻墙而走,不小心摔进了东市,一瘸一拐之中,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差点就被宰了。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记忆犹新。
“桃府君。”徐光上前行礼。
“徐参军。”两人按照旧日官职各自见礼。
“金虎、铜雀二台如何了?”徐光先问了句。
“还在劝降。”桃豹说道:“金虎台守军不足千,已有降意。早上遣人下台,请医者治伤,明公答应了。铜雀台还没答应,但也没伤害使者。”
金虎台上现有百余伤兵,其中不少人伤势严重,不便搬动行走。守将听闻冰井台已降,无奈之下表示愿降,但请求陈公先派医者上台,救治伤兵,有些人快撑不住了。
本来也就是试探一下,没指望对面真的答应。可谁成想,邵勋一口允诺了,立刻派人上到金虎台上,医治伤兵。
守将心悦诚服,遣人把武器送下山,又亲自下到铜爵园内为质。
铜雀台上同样有一千兵,他们拒绝投降,但也没加害使者。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其实很明了了。
冰井、金虎二台降,三台去其二,铜雀台其实也不太好守了,不知道那帮人在想些什么。真这般念着大胡的好,当初在城外就该勠力死战。
有些人啊,堂堂之阵时一触即溃,躲在城墙后面时又勇猛无比,真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人不想活,随他去了。”徐光叹息一声。
“参军来此,便是为了打探军情?”桃豹指了指徐光身后的军士、文吏、车马,问道。
“非也。”徐光正色道:“陈公欣闻克复冰井台,遣我来接走大胡家眷。守台兵士,尽数开往城外,交由刘贺度统领。”
“刘贺度?独领一军?”桃豹一怔。
刘贺度是刘曷柱之子,其父是大陆泽酋帅。真要论功劳,那也是刘曷柱这个老狐狸功劳更大。不过他也理解,父子一体嘛,不给刘曷柱升官,那就给他儿子升官,统领一部降兵。
等等——
“三台降兵独自编练成军?”桃豹问道。
“是。”徐光说道:“陈公亲赐军号‘忠义’。我已是忠义军长史……”
桃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嫉妒得变形了。
徐光都混上“正官”了,他还是“伪官”,这如何能让人好受?
“将军勿忧。”徐光靠近一步,低声道:“只要做完下面这件事,陈公不会忘记将军的功劳的。”
桃豹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些笑容。
徐光心中暗哂。
桃豹自诩“智将”,其实也就是武人的“智慧”罢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真智慧能有多少?
“何事?”桃豹追问道:“我一定办到!”
“桃、支、程三位将军若能将平晋王妃、上党国夫人刘氏献予陈公,自然前程无忧。”徐光说道。
桃豹一愣。
“金虎台的人下来了——”支雄从远处走了过来,嚷嚷到一半,果断住嘴,显然听到了徐光的那句话。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跟石勒很久了,与王阳、夔安、桃豹、冀保等人一样,是石勒早期的“八骑”之一——“十八骑”是一个统称,其实又可依资历不同分出早期“八骑”,论资排辈嘛,什么时候都有。
大胡失败,他被晋军搜捕,当时没勇气自裁,“浑浑噩噩”降了。
降了之后,发现自己对大胡的忠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于是非常羞愧。
但羞愧之后,邵勋给他派活,他还是接了。
接了之后,更加羞愧……
羞愧到现在,居然要把以前的主母献给陈公,这这这——底线又一次被击穿了吗?
或许,他根本没有底线吧。
最初跟随大胡起事,干的主要是劫道的活计,也仅仅是为了钱财。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烂人。
桃豹的脸色相对平静一些。看得出来,他的心理建设比支雄早,也更充分,听到徐光的话后,只问了一句:“这是陈公下的命令吗?”
“陈公没有下令。”徐光正色道:“我听闻陈公欲将桃、支二位帐下兵卒编为一军,只是这领兵将领却不知道为谁了。有些事要主动一点……”
桃豹仰首望天。
片刻之后,似乎是豁出去了,只见他找来亲兵,问道:“石勒家眷何在?”
“在园中歇息。”亲兵回道。
桃豹点了点头,然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我闻上党夫人有国色,当献予陈公享用,请他们上车吧。”
亲兵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支将军……”徐光又看向支雄。
“我——”支雄张了张嘴。
“支将军,有些事,过了今日可就没机会了啊。”徐光语重心长地说道:“听闻你在城中有宅邸,富丽堂皇,往日也得罪了不少人。若一介白身,可保得住这些?”
“我——”支雄嗫嚅了下,然后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与桃将军一起献上刘夫人。”
徐光笑了,道:“其实何必呢?攻三台便已经与石勒撕破脸了,剩下的都是顺手为之罢了。”
说完,他便与二人站在一起,静静等待。
未几,收到消息的程遐奔了过来,先看看桃、支二人,又看看徐光,悄悄拉住他,低语一番。
徐光的脸色有些为难,时不时摇头。
程遐满脸恳求之色,连连作揖。
不一会儿,刘氏等人被军士押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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