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86节
从九月中下旬外围亭障攻防战开始,已经过去大半月了,双方杀得尸横遍野,没有人不恐惧,没有人不害怕。
最让人绝望的是,外围援军始终无法杀过来,远远地就被晋军步骑击退,无奈再度退回博陵,背靠石勒,互为援应。
攻方还不断有援兵赶过来。
第一批伤亡惨重的人已经退下,第二批生力军补上,始终维持着相对旺盛的士气,用人命将他们的抵抗意志一点点消磨掉。
终于,在十月初十这一天,他们顶不住了……
三百余溃兵流着眼泪,抱着必死的信念,扛起散落在地面上的简陋长梯,搭到城墙之上。
城头时不时有箭矢落下,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似乎没以前密集了。
溃兵们似无所觉,在刘氏庄客阵列的挤压下,他们没有犹豫的空间,顺着长梯攀登而上。
没有沸水、没有金汁、没有落石,甚至连箭矢都少了,只有城头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离城头还有两三步的时候,抵抗才迟迟出现。
有人用叉子将长梯推离城头,令其侧斜、倾倒。
“嘭!”一根长梯倒了下去,十余溃兵摔落地面,半天没能起来。
城下有刘氏部曲赶到,箭矢射向城头,将几个探出身子的守兵射死。
“杀!”第一个登城的溃兵看到迎面而来的长矛、大斧,知无幸理,绝望之下抓住刺入身体的矛杆,用力一扯。
敌兵跌跌撞撞,与他一起栽落城下。
第二个登城的直接被大斧削去了半个脑袋。
第三个登城的挥舞着短刀,临死前击伤一人。
第四个登城的……
三百多溃兵几乎只一瞬间就消耗殆尽。
刘氏庄客一边清理路上的阻碍物,一边推着云梯车,很快抵达城下。
“啪嗒!”抓钩牢牢固定住墙头。
守兵拿斧子疯狂地劈砍,城下的弓手不要命地往上射箭,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刘氏庄客顺着梯子,疯狂地往上冲。
从城头向下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攒动的人头。
他们面目狰狞,大吼大叫,既是恐吓敌人,也是给自己壮胆。
从城楼上往下看,城墙根下一溜十几辆云梯车,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味,带着浓烈的杀气,无数兵士从车腹内涌出,顺着飞梯向前冲。
好大的场面!
当你在河北乡间行走的时候,往往走许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不是皑皑白骨,就是倾颓坍塌的村落。
但在此刻的安平郡城之下,却又聚集着如此密集的人群……
河北大地,疮痍遍野。十年混战幸存下来的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淘汰,或许只有更幸运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吧。
“东城破了!”城内响起了一阵呼喊。
正在城头奋战的守军听了,心慌意乱。
第一波刘氏庄客被大量杀伤后,趁着守军厮杀良久,气力衰竭的良机,第二波刘氏精锐部曲攻了上来,恰好又遇到东城被攻破的消息,士气大振。
南城的守军渐渐支持不住了。
“杀!”最后一个存活的溃兵抱着敌人,滚落马道之下。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刘氏部曲庄客冲了上来,将守军一点点赶下了城头。
城内一片混乱。
北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无数步骑仓皇奔出,向北逃窜。
他们的逃跑,让本就混乱的军心进一步趋于瓦解。
城内几乎失去了成建制的抵抗,到处都是各自为战的人群,而他们的拼杀,其实也是为了带着家人逃命罢了。
“城下矣。”跟在邵勋身边的幕僚们纷纷恭贺。
“羊彭祖又立新功。”邵勋收回目光,说道:“须得以大郡、富郡酬之。”
方才率先攻上城头的是羊聃带来的南阳兵,真的非常勇猛。
这批人北上以来,多历战事,提升非常之快,战斗力有目共睹。
以两千豪族精锐部曲为基干,辅以数千丁壮,本来有点一盘散沙的,打了几个月仗,死伤淘汰了一批老弱,留存下来的都是好兵。
他已经决定,羊聃就留在河北做官。
清河太守调往其他地方,清河郡给羊聃。以后,安安心心在河北过日子吧。
有信使忽然而至,翻身下马之后,大声禀报道:“明公,贼人大举出逃,义从军已遣兵追击。羊、张、游、薄四位将军另请惩处贼人,以儆效尤。”
话说得很含糊,其实就是请求允许烧杀抢掠。
邵勋沉默了会。
这个时候,就考验你对部队的掌控力了。
如果攻城的是银枪军、黑矟军,邵勋一句话就能将其驳回。
但这会请求屠城的是羊聃、张豺、游纶、薄盛等人,分别代表南阳兵、坞堡主、流民帅和乞活军,他们并不是邵勋的直属部队,威信未立,人心未附。
你固然可以强行压下,他们权衡利弊之下,可能会勉强接受,但心中的不满、愤恨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攻城死伤了那么多人,不该痛快发泄一下吗?
刘秀的部队军纪那么差,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四处造孽,简直不像王师,未尝没有这个原因——他就没有什么嫡系部队!
“将士们亲冒矢石,不顾生死,终于破城,我亦为之激赏。”邵勋说道:“然多造杀孽,于心何忍。河北本就元气大伤,安平胡汉百姓尚有数万,杀之有伤天和。点计一下城中户口,我愿解私囊赎之,一人给布一匹。”
“先登有功之士,幕府加倍给赏。”
“久战疲惫之旅,以缴获之牛羊,节级加赐。”
“战功卓著之将校,报上名来,我亲自审阅,为其请官。”
“告诉羊彭祖,清河太守是他的了。”
吩咐完后,邵勋一挥手,让信使去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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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善后与二羊(为盟主宇文明广加更)
安平郡城向北通往博陵的驿道上,乱哄哄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诸部兵马大举追击,斩获甚众。
鲁口镇将苏丘一改之前的畏首畏尾,突然就变得积极了起来,带上全部本钱三千余骑,四处出击,追杀溃敌,很是俘虏了一些人,然后抓回自己的镇城,扩充实力。
其余各部也差不多。
既然不允许屠城,他们也就淡了那份心思,专心收取敌军辎重,俘虏人丁,增加日后割据的本钱。
十二日,刘汉冀州刺史梁伏疵在博陵境内被苏丘擒获,捆送至安平。
被堵在城内的胡汉男女尚有三万余人,收缴器械之后,被统一押解到了城外,住进了一处军营内,严加看管起来。
大败之际,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
降人们瑟瑟发抖,哀戚不已。
负责看守他们的乞活军将士哈哈大笑,非常解气。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般下场,跪在地上哭泣哀求,让胜利者放他们一马。
石勒放过他们了,让他们仍然在广宗一带耕牧,为他效力。
大伙感恩戴德,庆幸不已。
随后的枋头之战,乞活军也是卖了力气的,强攻晋军营垒,死伤不轻。
陈公伐石勒,也有一部分乞活军在广平与晋军交战,大势已去之后方才投降。
至于后来归降陈公,与石勒、梁伏疵交战,那不怪他们,大势如此,天意难违啊——如果陈公在河北惨败,一蹶不振,他们也会再度反叛,对陈公反戈一击,谁赢谁就是“天意”,他们就帮谁。
“别号丧了,你们运气好,死不了。”守营门的军士居高临下,拿长枪点着在营内席地而坐的降人,说道:“陈公出钱买了你们的命,多新鲜啊,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听说。”
“罢了,当年梁伏疵、石勒也没杀我们,一报还一报,以后不欠你们的了。”旁边一人说道:“都老实点,别给老子机会。若闹起事来,你们这一营三千人全给杀光了,陈公也无话可说。”
“放饭了,放饭了……”远处传来了喊声。
守兵过去交涉了一下,这才打开营门,让装满了饭食的车马进去。
降人有些骚动,不过很快止住了。
守兵站在墙头,居高临下拿着步弓。
营内也有部分甲士维持秩序。
他们早就吃饱了饭,在营中逡巡着,看见骚动之人就捕杀。
遇到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就拖进营房享用一番,许久之后,才把蹂躏得不成人形、衣衫破碎的女人放出来。
降人敢怒不敢言。
古来征战本就如此,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对待敌人的。
再者,乱世之中,见过比这还惨的事太多了,奸淫妇人简直不值一提。
饭一份份发了下去,降人默默吃着。
肯定是吃不饱的,这是规矩,胜利者不会给他们留下反抗的力气。
吃完之后,还要分批出营,挖坑掩埋尸体,恢复纵横交错的壕沟,进一步消耗他们的体力。
到了最后,即便想反也反不起来。而且在干活的过程中,不出意外的话还会累死、打死不少人,进一步消磨他们反抗的意志,把敢于鼓噪的刺头及早挑出来,全部处死。
如此一来,剩下的都是相对老实之辈,反抗的心思没了,人也麻木了,任凭摆布。届时再养个几天,喂几顿饱饭,送他们上路。
目的地是河南,肯定不会再把他们留在河北了,免得与匈奴勾连,再生事端。
而他们走后,饱受战争蹂躏的安平郡将会变得空虚无比,邵勋已决定将其拿在手中,并发布了战后的第一道命令:委任侍中卢志之子、北军中候丞卢谌为安平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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