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00节
河北战事结束之后,邺城确实多了不少流民,其中有冀州诸郡国的,也有不少幽州人。
陈公拿出部分军粮赈济流民,将养一阵子后,于腊月间将其整编起来,过黄河冰面,抵达濮阳。
濮阳虽然只有五县,但地域面积真心不小,比一般十个县的郡国还大。且屡经战火,凋敝无比,乡间几乎没什么人。
之前邵勋在濮阳安置了三千府兵,算是为西部的白马、东燕二县增添了一点人气。
这次又收得大量河北流民,统一安置到濮阳五县,以营、队为单位,户给宅园一处、田三十亩,令其好生耕作,充实地方户口。
看得出来,随着河北局势豁然开朗,濮阳这种前线拉锯之地渐渐稳定了下来,慢慢变成后方了,这就是战争红利。
而打成一片白地的濮阳五县,除了府兵及其部曲之外,就只有少量世家庄园、土豪坞堡,有大片撂荒的土地可供分配。将其填充起来后,将来都是幕府可以直接管理的户口。
乱世之中,有人把着钱粮,不肯散给百姓,自己用起来又大手大脚,动辄遴选成百上千的美人供自己淫乐——如苟晞、王浚。
有人想方设法安置流民、清丈田亩、编纂户册,以期将来不用与士族讨价还价,三番五次忍受白眼问人家要钱粮,更决心在富婆面前直起腰板来、嗓门大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慢慢都会显现出结果。
“世叔,我看你也不用为王浚当说客了。”见枣嵩愣在那里,褚裒说道:“他那个样子,早晚落败。不如以地降陈公,可保家族富贵。”
“胡扯。”枣嵩不悦道:“陈公、博陵公(王浚)同殿为臣,降什么降?”
褚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不愿认输,只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陈公有德吗?”枣嵩嗤笑道:“故东海王可是他恩主……”
褚裒张了张嘴,愣住了,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陈公小德有亏,大德无私。”
“好了,不和你争了。”枣嵩摆了摆手,心情不是很好。
褚裒拱了拱手,行礼告罪。和长辈争执,确实不应该。
“真有很多幽州百姓南下吗?”枣嵩问道。
“有。冀州流民其实更多。”褚裒说道:“段部鲜卑抄掠范阳、燕、章武、河间、高阳、博陵六郡国,乌桓、拓跋鲜卑亦抄掠上谷、中山等郡,再加上洪灾,南下的流民其实很多。”
枣嵩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出来不知道,出来走了这么一遭,发现博陵公真的有点离谱。他仿佛被人遮住了眼睛一般,偏执地看不到外面的变化,自大自狂,居然还想着招抚河北诸郡,扩大地盘。
其实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离开幽州之前,他其实也颇有信心,想着石勒败了,冀州诸郡国该投靠威名素著的博陵公了吧?可没想到,陈公的名气远在博陵公之上,河北人脑子又没问题,为何投靠博陵公?他连鲜卑、乌桓抄掠都制止不住啊。
至于找邵勋谈判,划定河北“疆界”,更是可笑至极。
人家不来找你麻烦就不错了,还想虎口夺食……
“见一见陈公,我就该回幽州了。”枣嵩面色忧郁地说道。
出来数月,坏消息是一事无成,好消息是其他几个招抚之人也空手而归,甚至还有被石勒捕杀的。
或许,见陈公之前,该先见一见卢志?但他和卢志关系不好,心下有些犹豫。
正纠结间,仆人来报:陈公请枣长史至文昌殿赴宴。
第558章 文昌殿
枣嵩离开褚府后,一路向西。
这一片是戚里,以前王公贵族们居住的区域。经历了超过十年的战乱后,已是一片废墟。从去年开始,生机开始在此绽放。
首先是义从军副督刘达得赐豪宅,位于夏侯渊旧宅之上。
此宅相对完整,陈公征发俘虏将其重修,现已可住人。
不过刘达没敢把家人从上党接过来,可能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
当然这没什么关系。他已经在本地得到了一个小妾,那是陈公赏给他的,原本石勒府上的一位家妓——非妓女的意思,事实上舞女、女乐等等都可称“家妓”,不过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都有可能要陪侍客人。
经过刘府时,枣嵩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占地数亩,前后数进,围墙粉饰一新,甚至连门楼都新造了。
不过材料应该是旧的,拆东墙补西墙,从废墟里面挑选堪用的石料、木料,重新修缮——其实,上漆、粉刷以后也看不大出来。
枣嵩继续往前走。
快要离开戚里时,听到燕地口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汝等是燕人?”枣嵩看着那群住在废墟之中,瑟瑟发抖的流民男女,问道。
枣嵩看起来就是官人,身边还跟着仆从护卫,流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一老者上前说话。
“官人,我等来自燕国。”老者说道。
“燕国”是旧称了,现在应该称作燕郡,因为末代燕王已经过世十余年了——燕王司马机(食封二万户)死后无嗣,齐王冏将其子司马几过继袭爵,司马冏败后,国除。
“为何南下当流民?”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枣嵩还是忍不住问道。
“鲜卑屯于国中,四处掳掠,征粮摊派,实在过不下去了啊。”老者叹道。
枣嵩无言以对。
段部鲜卑被慕容、宇文联合打击后,退入幽州境内。其一部甚至屯于蓟城附近,已是幽州核心腹地。
坞堡、庄园固然不惧鲜卑铁骑攻打,但你总要出门吧?总要种地吧?还是要被人家拿捏。
有人忍下来了,任鲜卑盘剥。
有人忍不住,干脆走人——不仅仅是普通百姓,甚至包括庄园主、坞堡帅。
段部鲜卑进入幽州,可不仅仅停留在鸟不拉屎的边境区域,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迁徙,现在已经屯于燕郡这种核心腹地了。
他们是辽东、辽西的失败者,但进入幽州之后,凶猛无比,甚至击败了王浚请来的拓跋鲜卑,战斗力十分强劲。
王浚无法庇护百姓,那就别怪百姓离他而去——有人南下冀州,有人去辽西、辽东投靠慕容鲜卑。
“你等住在此处作甚?”枣嵩又问道。
“给陈公将佐修缮新宅,赚些果腹之物。”老者说道:“现在来了不少贵人,都在邺城置宅。人离乡贱,咱们为了混口饭吃,再苦再累的活都愿意干,于是这些贵人就请我们干活。”
“就这样一直干下去?”枣嵩忍不住问道。
“等陈公招募流民垦荒时就不干了。”老者说道:“年前已经走了一批人了,冀州人多,幽州人少,听闻去河南分地了。”
枣嵩愣了许久。
和褚裒说的差不多,陈公一直在招募流民,迁往河南。十年以来,他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关西、河北、并州乃至河南本地,只要是流民他都要,无论胡晋。
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厉害的,更是干大事的模样。
叹了口气后,枣嵩让随从解开包袱,取出了千余钱、数匹绢,让老者给众人分了,随后便离开了。
******
文昌殿前的广场上,仆人、军士来往穿梭,忙碌不休。
殿内恭贺、敬酒之声不断,热闹无比,几可与洛阳正旦大朝会相比了。
或许,此时的文昌殿比洛阳的太极殿更接近天下权力中枢的地位吧。
河南、河北抓在手里,天底下其他地方加起来都不一定比得过,毕竟人口、财富多在大河南北,江南、关西、并州、幽燕、蜀地、凉州等等,在河南、河北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你就等在此处,不要走动。”引枣嵩入内的文吏叮嘱了一句,随后便离开了。
枣嵩抬头看了看,好一棵大槐树,竟然没被汲桑烧掉。
他来了兴趣,绕着走了一圈,暗暗猜测这是不是曹丕年少时爬过的那棵。
文昌殿内又响起了一阵奏乐。
“……晋室不德,皇纲失坠,群凶竞起,生灵罹难……”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殿内传出,好像是在做诗赋,又不太像。
枣嵩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见到文昌殿外廊下的低级官吏们也在竖起耳朵听——嗯,廊下赐宴,哪来的规矩?太不体面了吧?
不过顾不得探究了,那个声音顿了顿后,再度响起:“……操训虎旅,粉碎枭巢,文轨混同,胡晋归心……”
此人很快就念完了,引得一阵叫好声。
音乐再度奏起,劝酒之声愈发热烈。
枣嵩听着听着,又情不自禁靠近几步,并横移到了另一棵已经枯萎的槐树下,从大殿正门向内望去。
音乐停下之后,一红袍武人自上首起身,一边大笑,一边说道:“自洛阳起兵以来,十年矣。正如彦国所说,群凶并起,豺狼遍地,腥膻达于洛京,妖氛充塞邺城。”
说到这里,此人顿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唱道:“皇纲中坠,国计多艰。关右河南,幽燕冀并,疮痍既甚,耕织屡空。”
他说得很慢,但饱含感情。众人也有几分醉意,闻得此语,嗟叹之声四起。
“宫垣之内,违拒君命;臣僚之中,包藏祸心。”
“罔思宠待,辄瓷凶谋;文武朝臣,仓皇奔窜。”
唱完这段,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方伯将吏,窃弄干戈;流寇胡虏,连攻郡邑。”
“天子播迁,洛京蒙尘;方至邺城,宗庙乏飨。”
“并州旧土,绵亘遐阔;中夏多难,无力御奸。”
“遂纵腥膻,不远京邑;贼锋虽挫,狂谋未息。”
红袍武人一边唱,一边看着众人。
每个被他看着的人,都立刻起身,饮尽杯中之酒。
“胸怀天下,权总戎麾;唯加惕励,冀遂感通。”
“郊原暴露,劲旅勇战;刁斗警严,神兵电扫。”
“粉碎枭巢,豺狼奔逃;肃靖邪氛,宇内廓清。”
“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尽归。”
“噫!忧皇天之不吊,悯黎庶之倒悬。弯弓执刃于阵前,横槊飞矢于马上。”
“遂有曹魏旧都,河北名城;干戈近息,宫室初完。”
“永嘉九年,元日佳节,与君共饮,同享安乐。”
唱完之后,红袍武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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