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03节
参观完枣园后,邵勋拉住李寿,进入到了今天的重点,只听他问道:“今岁如果动兵,顿丘能提供多少粮草?”
李寿一听,头都大了。
一瞬间,心念电转,想了很多。有心为了陈公的大业,威逼各家拿出最后一点家底,但又担心造成动乱,故犹豫难决。
邵勋看他样子,心中已经明白,顿丘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其他郡国即便能提供一部分粮草,估计也很有限。
去年伐石勒,动员了七万战辅兵,如果算上役徒、船工,则有十余万人,号称三十万一点问题没有。
这还是有河道转运,极大减少了人员数量呢,不然需要动员的人力物力更多。
在歉收的情况下,这种大规模的战争确实不能多搞,消耗太大。
“好了,没有就没有。”邵勋宽慰道:“今年休养生息一年,让百姓喘口气。明年再说。”
“好。”李寿连忙应下。
邵勋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暗暗惆怅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些荒地上布满粟麦、牛羊、果树、桑林呢?
今年攻伐河北的匈奴残余势力,看样子还是得老巢河南出血。
去年有很多田地种了冬小麦,五月便可收获,届时粮食压力就小了。如果等不及的话,三四月间便可调运存粮,河南士民苦一苦,撑一撑,或许也能勉强撑到夏粮收获,届时就不用苦了。
当然,有时候可不一定哦,上头看到你骨头缝里还能榨油,那么自然接着苦了。
河南士民不是傻子。当幕府发现你们居然还能提供粮草的时候,原本许下的夏粮收获后不再征粮的承诺,很可能会作废。
因为乱世争霸者总有很强烈的打仗、打仗、再打仗的冲动,恨不得天天打打杀杀,一遂其大志。若非粮草、物资、人力的制约,他们很可能一年到头不带停歇的——我能给你从正月初一打到腊月底!
所以,他们必然会强烈抵制、百般叫苦、各种推托。
因为士族的存在,这种抵制还是有组织的,不像士族消亡时代的原子化农村好摆布。
再加上战场在河北,河南士族就更无法感同身受了。
匈奴打到河南来,他们还能咬牙坚持,卖肝卖肾都要挤出物资供你打仗。
可现在是打河北的残余势力,积极性大大降低。
这就是间接统治的弊病,什么事都要打商量。
说不得,还是得回一趟河南了。政治嘛,无非就是分肥,作为手握武力的军阀,就得连哄带吓,再各种许诺画大饼,骗也要把粮食骗到手。
至于直属的襄城等郡,去年已经征了一批粮,消耗不小,今年还是等夏收后再说吧。自己的地盘嘛,不能站起来蹬,要小心呵护。
邵勋在顿丘巡视了十余日,一直到二月中旬才离开。
十六日,他向西抵达了河防重镇黎阳。
这个时候,从金谷园调拨的第一批庄客数百人亦乘船抵达,在黎阳上岸。
他立刻抽出时间接见,并把在邺城等待召见的关中诸胡酋帅喊了过来。
第561章 黎阳
黎阳的人几乎已经换了一个遍,主要人口其实是新迁来的兖州兵及其家属,总共五千兵、万余口人。
这么点人,占着黎阳这么一块肥沃广阔的地方,其实完全可以搞休耕制了。
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几块地轮着来,种完第一块明年种第二块,种完第二块后年种第三块,第四年再接着种回第一块。
这样做的好处是巨大的,盖因土地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养分,产量更高。
说白了,世界是物质的,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本来光秃秃的一片农田,凭什么一年后就长满了高高的粟麦?怎么变出来的?你变出来这些东西,是不是其他东西就少了?
养分、肥料,永远是农业生产的重中之重。
可着一块地使劲往下耕种,又没有充足的肥料补充,还不给休耕的时间,只会越种越贫瘠,产量渐渐维持不住。
邵勋在黎阳转了一圈,最后在一大片草场间停了下来。
从金谷园调过来的百余户人还带了一批牲畜过来,主要是羊,另有少量牛马,甚至连骆驼都见到了十余只。
“难道加速进入北朝了?”邵勋心中暗道。
历史上北朝胡人政权,在河南、河北、关中养的牲畜那叫一个茫茫多。
《尔朱荣传》里曾记载北方地区“牛羊驼马,色别为群,谷量而已”。
如果说北朝前期还有游牧传统,比如双方争夺城池,你在西门放牧,我在东门放牧的话,到了北魏时期,基本都是固定在一个大致的范围内且牧且耕了。
“哪里人?”邵勋喊来了一位金谷园的农户,问道。
农户有些紧张,硬着头皮答道:“河内温县人。”
原来是司马氏的老乡啊,邵勋笑了笑,问道:“如何去到金谷园的?”
“先为惠皇后招募至广成泽种稻。”农户说道。
“后来呢?”邵勋随口问道。
农户看了他一眼,犹豫万分。
“让你说就说,吞吞吐吐作甚。”邵勋不悦道。
“惠皇后说陈公终日练武,需食肉,便让我等改种苜蓿,饲养牲畜。”农户低着头说道。
此言一出,远近皆惊。
邵勋张口结舌,突然间明白什么叫作死了,这还是他逼着人家说的。
同时也有些恼火,羊献容你是故意的吧?更有些愧疚,那个女人有点疯,但对他真的没话说,什么都给你了,处处为你着想。
“家里有几亩地?”他尴尬地转移话题,问道。
“原本三十亩,现有六十亩。”
“养马了?”
“养了两匹马、一头牛、二十余只羊。”
“六十亩地怎么种的?”
谈到他擅长的领域,农户也没那么紧张了,立刻说道:“二十亩种苜蓿养牲畜,二十亩种粟麦自家啖食,还有二十亩休耕。”
“休耕地一点不种吗?”
“哪能哩。”农户苦笑道:“河阳三城要收马料,干草还不要,只要豆子。这二十亩休耕地会种上豆子,三月便可收。”
豆子生长期短,三個月便可收获,对土地养分消耗少,根瘤菌还有固氮作用,其实是一种非常良好的休耕期农作物。
休耕并不意味着土地荒置,在现代农业中,休耕往往与轮作联系在一起,即原本种主粮的,换成蔬菜、杂粮,过个一两年再种主粮,让土壤有恢复养分的时间。
这种农业生产模式,并不一定就比不休耕可劲种主粮收益低,甚至更高,还能减少病虫害损失,在没有农药的时代非常重要。
当然,这只能在人少地多的时候这么搞,当人口爆炸以后,休耕就不太现实了,无法大面积普及,只能一季季主粮种下去,越种越亏,越亏越种。
甚至直到民国时期,北方的农田已经非常贫瘠了,小麦亩收也就百余斤的样子,但人们没办法,还是只能种,因为人口已增长到四亿,几乎是古代盛世时期的八到十倍,但耕地面积却没有增长八到十倍,亩收比古代也高得有限——北朝、唐宋时期,北方上田亩收高,下田亩收低,平均下来也是一百斤左右的亩收,和民国时没有太大差距。
两千年间,农业亩产其实增长极其有限。毕竟物质、能量是守恒的,在没有化肥的时代,无论你怎么提高农业技术,边际效应只会越来越低。
“你家一年能收多少粮?”邵勋又问道。
“两年中,收了百四十斛麦子、六十斛豆。”农户答道。
“几口人?”
“大口、小口五人。”
邵勋点了点头,这个收入够吃了。
五口之家,一年吃六七十斛粮,可勉强果腹,不会饱。但他们家还养了不少牲畜,有奶吃,这就不至于饿了。
休耕地种完豆子,保不齐再种点果蔬,几个月就能收。
门前屋后再种几株果树,就更不缺了。
这就是地多的好处。
南北朝时期,一丁授田几十亩比比皆是,授田百亩都不鲜见。
这样的人地比例,哪怕粗放种植,一亩地只收大几十斤,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
唐初只有一千多万人,男丁授田百亩。
唐人诗句中,哪怕是村子里的普通庄户,各种节日也有肉吃,有酒喝。说古代人吃不到肉,并不完全准确,至少在人少地多的时候没问题。
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只要没有战争,没有灾害,老百姓不但能吃饱,还能最多耕种三年就能攒下一年的余粮——但眼下不可能没有战争,这个对农业生产影响就大了,最严重能让伱家里今年少种一半地,因为缺乏了丁男,老弱妇孺种不动。
“把那几位渠帅喊过来。”邵勋吩咐道。
杨勤、刘灵二人争相而出,又互相看了看,都停下了脚步。
“速去。”邵勋催促道。
两人遂一起去,片刻之后,诸位渠帅被喊了过来。
“拜见陈公。”他们操着别扭的口音,齐声说道。
邵勋看了看他们,随手指了一人,问道:“汝何名?”
“沮渠崇。”
“匈奴人?”
“祖上本安定卢水胡,后迁居北地。”
安定、北地靠在一起,皆雍州属郡。
“以何为业?”
“放牧牛羊,也种些地。”
“如何耕牧?”
“于田畔起屋,东边种地,西边放牧。隔三年再换过来。”
邵勋一听,喜上眉梢。
胡人也懂得轮作休耕,不错,事情好办了。
“我欲在赵郡为尔等授田,如何?”他问道。
“有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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