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04节
“但这田却需按金谷园之法来耕作,如何?”
“遵命。”沮渠崇一口应下了。
其实他已经与金谷园那帮人有过接触了。
不就是轮作嘛,搞得谁不懂似的。
他家的部落在安定、北地生活,早就发现其中奥妙了。
一块地,连续种个几年,一年比一年收成低,俗谓地“瘦”了。
这个时候就将其改成草场放牧,几年后再种,一下子就缓过来了,地又“肥”了。
他们是不懂其中的原因,但会总结经验啊,而且用肥瘦来比喻也非常贴切。
“是个爽利人!”邵勋拍了拍沮渠崇的肩膀,笑道:“我在安平养了几万头牛羊,全赏给你们了。”
“谢陈公。”沮渠崇这次是真高兴,立刻高呼。
谢完,他还扭头,用胡语与其他酋帅们说了一遍,所有人都拜倒在地,喜气洋洋。
邵勋也非常高兴。
他不喜欢那些游牧习性过浓、四处乱窜的部落,更喜欢这些半耕半牧,相对固定在一个区域内生活的胡人。
只要你不走,那我就好管了。时间久了,习俗变了,也就慢慢同化了。
而且,他内心之中也不希望中原的农业生产模式过于单一。
畜牧比重过低,可不是什么好事。
北魏的河阳牧场,以汲郡为核心,西延伸至河内,东延伸至顿丘、阳平交界处,当地胡汉杂处。有人种地,有人放牧,有人耕牧并举,遂有“戎马十万匹”,供“洛阳警备”,另牛羊驼等杂畜无算。
这是一个农牧混合王朝,至少在对外武力上不存在短板。而且人家人口也不少,两三千万总是有的,并没有因为大力发展畜牧业而导致人口大幅减少。更别说北魏常年战争,且只有北方半壁江山了。
“看你是个爽利人,我丑话说在前头。”邵勋又道:“拿了我的地,可是要服役打仗的。”
沮渠崇眨巴了下眼睛,问道:“可是和匈奴打?”
“自然是了。”邵勋说道:“怕了?”
“在北地被匈奴挤得待不下去,一路跑到河北来,已经够丢人了。”沮渠崇说道:“这次不想跑了。如果匈奴打过来,就和他们拼了。”
“如果匈奴不打过来呢?”邵勋反问道。
沮渠崇沉默了一会,道:“只要明公有令,打就是了。”
邵勋笑了笑,道:“方才说你爽利,现在又不爽利了。放心,立功自然会受赏,富贵无忧,且可传之子孙后代。”
“若真如明公所言,自当从命。”沮渠崇说道。
邵勋瞟了他一眼。
到底是胡人,即便已成丧家之犬了,依然桀骜不驯。
还是得磨一磨性子,慢慢收服。
我连刘氏那头野马都能驯服,不信搞不定你们。
“你最好真这么做。”邵勋说道:“走吧,我带尔等去赵郡看看。”
这次没要沮渠崇翻译,义从军副督乔洪直接选了几个能言会道又擅长各种胡语的,向各位渠帅一一言明了。
渠帅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但都没有当场提出反对。
这就对了嘛。
寄人篱下之辈,哪有那么多挑挑拣拣的。退一万步讲,即便真要发作,也不是这个时候。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黎阳,一路向北,往荡阴方向而去。
临走之前,邵勋喊来了镇守黎阳的前东海中尉刘洽。
刘洽现在已经很坦然了,不再害怕见到邵勋,姿态摆得很低。
“春耕结束后,你率部西进朝歌,屯驻下来。”邵勋命令道:“匈奴若来挑衅,无需理会,谨守城垒即可。”
“遵命。”刘洽应道。
“好生做事,我的心胸没那么狭窄。若立功,富贵何忧?都是东海人,我不用你用谁?切记。”叮嘱完后,邵勋策马离去。
刘洽有些动容,愣愣站了许久后,又对着邵勋的背影行了一礼。
第562章 努力
灵霄山下,嫩芽破土而出,编织了一层细细的绿色地毯。
山涧潺潺,流淌不休。及至山底,汇入小溪之中。
山中林木茂盛,有松柏、榆柳、杨槐之属。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暖意,一棵棵参天大树在微风中舒展身姿,发出愉悦的声响。
这里是赵郡中丘县灵霄山,大贤良师张角创立太平道的地方,同时也是泜水南源。
甫一进山,张宾就多有感怀。
他是中丘人——中丘即今内丘县,隋代因避杨忠讳而改名。
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
年少的时候,他甚至来参观过灵霄山上的张角旧寨。
当时这座寨子被一群土匪占据,他来的时候刚刚被清理掉。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寨子又被一群溃兵给占据了。
这次比较和平,陈公带了银枪右营六千甲士、义从军数千骑抵达山下。
溃兵几乎吓尿了,直接投降——我们不过百十个人,要不要派上万步骑来围剿啊,过分了吧?
张宾抚了抚寨前的大槐树,轻声叹了口气。
年少时的昂扬意气,似乎都留在此处了。
“层峦叠嶂,雾气蒸腾。待到夏日,苍翠如染,凉风习习,端地是一处好所在。”邵勋指了指远近的山坡、树林、河谷,感叹道。
“匈奴若来,定驻兵于此。”胡毋辅之拈须说道。
作为祭酒,他大概是幕府中最闲的人了,没有之一。
这本就是个万金油职位,没有具体职掌,可以忙得要死,也可以闲得要命。对胡毋辅之来说,显然是后者。
“彦国为何这么说?”邵勋笑问道。
“此山故垒未塌,水甘土活,有樵采之利。”胡毋辅之说道:“山上还多大木,可树栅列营,又有虎豹鹿兔等野物,可与众酋帅一起射猎,焉能不来驻牧?”
“彦国长进许多啊。‘驻牧’一词,很多人还没听过呢。”邵勋赞道。
胡人打仗,确实离不开驻牧。
骑兵众多嘛,战马不可能全拿粮食来喂,必须要放牧,定然要有个驻牧之所。
所以,他们打仗有时候很快,来去如风,风驰电掣。有时候又很慢,驻牧许久,给马儿养膘,给随军牛羊催肥。
动手之前,大军统帅还喜欢与部大、头人们会猎,一边加深感情,一边商讨作战计划。
胡毋辅之这些年是真的见多识广,居然能说出一二三了,不简单。
邵勋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古人养马,很喜欢在丘陵地带养。因为马是一种喜欢温凉气候的动物,山间气温低,对马儿来说感觉很舒服。
山间还有很多河谷地,又草木茂盛,给马儿提供了饮水和牧草。
唐代一個非常重要的军马场楼烦监牧城就建在吕梁山中。
丘陵缓坡之上,马儿肆意撒欢,活动量巨大,严格来说比槽枥马(养在马厩里喂粮食的马)健康,骨骼、身体发育也更好。
但这些地方却无法有效利用起来进行农业种植——呃,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行,有红薯的话就可以利用这些山地了。
不能用来种粮食,但却可以拿来放牧,这就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了,虽说在山间放羊挺破坏环境的。
“沮渠崇。”邵勋喊道。
“仆在。”穿着一身皮裘的沮渠崇跳了出来,大声道。
“这座山连同山寨,给你了。”邵勋说道。
“谢明公恩赏。”沮渠崇惊喜道。
“你部有多少人丁、牛羊?”
“计有男女五千口、马六千二百匹、牛羊三万九千只。”
“少了点。”邵勋说道。
“一路仓皇奔窜,遗失了一些,后来抢了一些,又吃了一些,还跑死了一些……”
“别说了。”邵勋摇头失笑。
一个部落人口,大概对应十只以上的大小牲畜。
国朝太康八年(287),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来降,总共带来了1.15万口人、2.2万头牛、10.5万只羊——马的数量未知。
大小牲畜是1:4.77。
后世日本人调查锡盟、呼盟牲畜数量时,大小牲畜是1:4.78。
19世纪初,沙俄调查伏尔加河流域卡尔梅克蒙古人(土尔扈特)牛羊比例是1:4.1——伏尔加河草原质量还是要比漠北草原高的。
纯游牧部落,差不多就这个水平了,半耕半牧部落,牲畜保有量可能会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去,因为他们一部分精力放到耕作上了。
“这座山,可够养你的人?”邵勋又问道。
“够了。”沮渠崇说道:“族中故老相传,北边的草原十几亩地才能养一只羊。如果是沙碛荒漠,则要六七十亩地才能养一只羊。灵霄山,大概三五亩地就能养一只羊。如果在山下平地上放牧,则更好。”
胡毋辅之一听惊了。这他娘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如果在河北平原放牧,岂不是几倍乃至十倍于北方草原?
怪不得这些胡人进入中原后,一个个都不想走了,孩子一窝窝生,户口激增,牛马羊驼众多。
汉人没法利用的山地、滩地、丘陵、水泽,对他们而言是优良的放牧场所。
他曾经见到一个河滩,没人种地,原因是每年春天洪水泛滥,哪家种地的也扛不住啊。但洪水退去后,牧草疯长,胡人如获至宝,说在这种河滩地上放牧,养出来的牛味道鲜美,产奶也多。
不跟陈公来河北走一遭,他还真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处处是学问啊。
河南、河北,别看仅隔着一条大河,但大量胡人进入的幽州、冀州,风气却已经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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