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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673节

  卢诜离开之时,看到一妇人被前呼后拥着,所过之处,高鼻深目的羯人尽皆拜伏,头都低到了泥土里。

  这帮羯胡!他暗笑一声。

  中原世家的奴仆都不会这么卑微,真是個野蛮的奴隶部落。

  “你两族互相争斗,已死一人。若斗不解,则损伤益多。今予死家马牛四十九头及送葬器物,可能平?”妇人拿着马鞭,神情严肃地问道。

  “愿平。”两个氏族的首领拜伏于地,大声道。

  刘野那挥了挥手,又让另一人上前,道:“盗取军中同袍财物,可知罪?”

  “知罪。”

  “盗官物一,备五,私则备十。你盗人两块肉脯,当偿二十块,可有异议?”

  “没有。”

  卢诜看了一会,忧虑顿生。

  这个刘野那,听闻在陈公面前十分乖顺,小意服侍,没想到背地里是这样的人。

  牝鸡司晨,让卢诜很看不惯,甚至有点恶心,胡人怎么这样?

  正思虑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惨叫。

  他转过头去,却见一名羯人被绑缚丢弃于地,几名骑士轮番上前,用马蹄踩踏他的脚踝。方才那些惨叫,应该是脚踝被踩断乃至踩烂发出的。

  这又是犯了什么罪?

  他听说过这种部落刑罚,曰“轧刑”。匈奴时就有了,“辗转轹其骨节”,是对犯了罪或军法,但又罪不至死的人施展的刑罚。

  由轧吏监刑,有时候不用马,而是用车轮。

  轧吏自行决定碾轧的肢体部位、碾轧次数、车载重量等等,十分残酷。

  这个女人!

  部落首领一般兼任军事统帅、评事裁判官,按照他们的法律宣判。按理来说没什么,法就是法,你要是觉得残酷,废除这些肉刑即可,但人家做出的裁断都是有法可依的,或许也司空见惯了,不以为意。

  但一个女人亲口对男人宣判轧刑,卢诜还是有些不舒服。

  卢诜走的时候,段涉复辰正好奉命进帐。

  看到有人施展轧刑,他停留了一会。

  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羯人骑兵身上。

  去年有河北士人前往辽西投靠慕容廆,路过时交谈了一番。那人轻蔑地说邵贼靠女人成事,他本还不信,今日看到,却信了几分。

  那位是石勒的刘夫人吧?果是大美人一个,可惜了。

  心中不屑的同时,又有点羡慕邵贼,他怎么那么能哄女人?一个就骗来了几千兵,如果同时哄十个女人,岂不是几万兵?

  段涉复辰暗道回去就把女儿嫁人,免得被邵贼惦记,把家产掏空。

  绝不能让邵贼靠近自家女眷!

  悻悻离开之后,段涉复辰很快进了大帐,恭敬行礼。

  “涉复辰,去年南下章武时,你没怎么卖力,何也?”邵勋正与张宾谈事,见到段涉复辰进来,问道。

  “明公乃天下雄主,不敢造次。”段涉复辰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问道:“前几日为何不来啊?”

  提起此事,涉复辰就非常恼火,咬牙切齿道:“歹侄疾陆眷私心作祟,忘恩负义,哄骗我在牧地整兵,自己却带着四兄弟亲来谒见明公。我也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故匆匆前来。”

  邵勋大笑。

  张宾在一旁说道:“涉复辰,辽西公欲为三弟段叔军求得玉田镇将之职。然陈公知你恭顺,未曾应允。此乃再造之恩,可不要忘记了。”

  段涉复辰再拜,哽咽道:“大恩大德,不敢或忘。”

  邵勋让他起来,又问道:“段末波呢?你没知会他一声?”

  “段末波已在路上。”涉复辰答道。

  知会当然知会了,但却是自己出发后再知会的,总之让他慢一拍。

  如今得知事实真相后,似乎多此一举。但这个世道,不谨慎一点行吗?

  段末波惨了,他没有名分,没有官职,只能当个地方土豪,甚至将来可能会被幽州将官驱逐。当然,在那之前,段末波的部众很可能已经被他、段疾陆眷诸兄弟给瓜分了。

  “我不会在幽州久留。离去之后,若有人攻打北平、幽州,尔等须尊奉都督游统之军令,出兵力战。平日里,可自种自收,没人会管伱们。年底之前,我会设都督、校尉管制诸军镇,届时自会有人前来与尔等商谈。”邵勋说道:“勿要生事。只有背靠我,你们才能活下去。慕容翰就在辽西,他恨不得现在就吞并你们的部众。好好想想,败于慕容之手后,你们可能活?”

  “遵命。”段涉复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下了。

  或许有些人存着邵勋一走,他们就可继续称王称霸的心思,但段涉复辰没那么傻。

  只要慕容氏、宇文氏还在,他们就真的离不开大晋朝的庇护。

  况且,部落仇杀那么剧烈,贵人们年老之时,父子兄弟相残的事情多不胜数。

  陈公许他们世袭镇将,难道不是天大的富贵?

  段涉复辰都不敢保证他死后,儿子一定能够接掌部众。

  现在朝廷帮他和他的子孙们稳固地位,大家的利益其实是高度一致的,他没有理由造反。除非哪天陈公不再允许他们家世袭玉田镇将之职了,那时候才有必要奋起一搏。

  “征发你的兵众,去打苏恕延吧。快一点,我不会等太久。”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段涉复辰行礼告退。

  邵勋静静思考了会,又唤来新近出任龙骧将军幕府户曹掾的刘郢,道:“你去见一下段末波,直言相告,可率部众随我南下,其弟段牙可任北平郡都尉。若不愿,我就把他的人丁牛羊分给疾陆眷兄弟。”

  “遵命。”刘郢立刻离帐而去。

  “终于料理得差不多了。”邵勋喟叹道。

  “明公该回洛阳了,尽快完成仪典。”张宾劝道:“此乃大事,天下所望。”

  “嗯。”邵勋站起身,走出了帐篷,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伸出手。

  一只金雕从天而降,落于皮套之上。

  外间诸胡见了,拜伏于地。

  刘野那已经裁决完了部落的斗讼,脸上犹带着威严的表情,见到邵勋之后,神情一变,立刻走了过来,挽住他的臂膀,道:“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大单于了。”

  邵勋笑了笑,已经不是匈奴用骨箭的时代了,后汉以来的胡人大雷,已经到了无法用武力解决的地步。

  有时候挺讨厌骑兵技术、战术发展的。

  秦汉时期,没有实战用的马镫和高身马鞍,大多数匈奴人直接骑在马背上,或者在马背上覆盖一条毡毯。

  上山下坡时需要不断变换前倾后仰姿势,保持平衡,行进时靠双腿夹紧马腹,其实做不了太复杂的动作。

  西汉骑兵甚至经常下马地斗,因为他们骑术远远不如孩童时期就练习骑羊的匈奴人,干脆下马结阵。

  西汉时期的骑兵,战斗力其实很差。

  但到了西汉末、东汉初,原始的鞍垫变成了高桥马鞍,骑兵可以有效借用部分腰腹力量了,战斗力有所增加,吴汉的突骑夹枪冲锋,可谓一次战术革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到了这会,双马镫以及前高后低的马鞍慢慢普及开来,骑兵已经可以完全借用腰腹、双腿的力量,战斗力又一次突飞猛进。

  再加上胡人冶铁技术的进步以及中原大乱所造成的技术外溢,人家拿具装甲骑直冲你,和西汉时胡人那副穷酸样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靠装备欺负胡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北朝以及唐代的做法,也是无奈中的无奈:外交与军事并存,直接干涉草原政治,让其内部无法统一,又打又拉,分化瓦解,化胡为己用,慢慢同化。

  但这种方法非常吃操作,也无法长久。不过世事便是如此,没有长治久安之法,能考虑接下来二三十年的政治家都非常出色了,况百年乎?

  “随我回洛阳吧。”邵勋拉着刘野那的手,轻声说道。

  刘野那其实不是太情愿。

  在幽州,她可以独霸邵勋,每晚都可以依偎在他怀里。

  回了洛阳,却不知多久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而且中原规矩重,她怕自己适应不了。

  “走吧。”邵勋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那才是我的根本。没有河南,我拿不了河北,更无法令鲜卑等部拜服。”

  “好。”刘野那怏怏不乐道。

  说完,又仰起头看着邵勋,道:“郎君,我……我可能怀孕了。”

第628章 事了拂衣去

  大军回返蓟城之时,已是三月底。

  段末波带着他的家底,总计约三千落、两万口人抵达了蓟城东南的高粱河一带,于此休整。

  他没在此多做休整,随后便拣选了两千骑,与段部其他首领的部队汇合,直插上谷、广宁一带,追剿苏恕延。

  鲜卑骑兵总共万人,以段匹磾为帅,段文鸯副之。在北平、燕国补给完物资,将战马养得膘肥体壮之后,便大举出动了。

  草原部落之间很少有反复拉锯的,一般是短促、激烈的战斗,胜负立分。尤其是春天这个时节,双方都耽搁不起。

  邵勋耐心地在蓟城等待着,并查漏补缺,看看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务。

  聚集在这里的幕僚是越来越多了,不过大部分是河北人。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强,但就像后世很多公司喜欢录用自带资源的员工一样,邵勋宁愿白养着他们,也要把这些水平参差不齐的人给用起来。

  你用了,地方豪族安心,可以分润好处,于是打定主意支持你,无论你干什么事。

  “衣服车乘,宫室器用已装车发往邺城。”车骑从事中郎柳安之轻声禀报道:“浚仪那边已经开始营造宫室了,要不要发送过去?”

  “庾元规已经开始动工了?”邵勋说道:“动作挺快嘛。”

  “去岁俘获的敌兵计两万众,连同其家人,悉数发放浚仪。元规也是不想白养着他们,故先营造宫室。”柳安之回道。

  他提及的俘虏其实水分很大,也挺冤的。很多人是被石勒、刘曜临时征发的,最多的才当了几天兵,结果被俘虏了。

  按照正常情况,这些人放就放了。比如前年攻邺城,俘虏的石勒兵士基本都放散归家了,但今年的却没有,而是连同其家人,一体发往浚仪,营造宫室、城池。

  “运过去吧。王浚果然早有称帝之心,诸般车服、器物都准备得差不多,毁了怪可惜的……”邵勋厚着脸皮说道。

  “遵命。”

  柳安之走后,二月份上任的燕国内史毛邦入见。

  “今春有旱,乃上天示警,宜宥刑徒。”毛邦说道。

  “善。”邵勋点头应允:“燕国诸县,当罢浮费。猪羊也不要往府里送了,最后十天半个月,吃点蔬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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