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92节
曹嶷站起身,在厅内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大将高梁面前,问道:“高十一,你说邵勋还会不会让步?还有没有必要硬挺下去?”
高梁迟疑了一会,道:“明公,不是卜过卦了么?邵勋早晚会让步。再等等,青州牧不难得也。”
曹嶷稍稍安心,但还有些焦躁。
和晋朝拉扯许久了,琅琊王氏派过使者,泰山羊氏也派过使者,谈来谈去,邵勋始终不松口——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实际做主的是邵勋,晋廷只是他明面上的工具罢了。
曹嶷又转身看向徐邈。
徐邈拱了拱手,道:“明公,城外深涧中不是出过铁券么?又有天帝使者降下丹书,言明公必为青州之主。有此丹书铁券,明公何惧之有?”
曹嶷一窒。
丹书、铁券是他为了稳固统治搞出来的东西,遣心腹之人施为,连徐邈、高梁这种左右大将都瞒着,如何能当真?
见曹嶷愣在那里,徐邈换了一副正经的口吻,说道:“明公,广固城高池深,粮械充足,必能坚守。只要守的时日长了,祖逖必然北上,平阳那边也会有动作,或可转危为安。”
听到这里,曹嶷才稍稍展开了眉头。
广固城是他花大代价修建的。
当年初至临淄,见到城池太大,四野平旷,无险可守,于是便熄了以此为治所的念头——军头嘛,都喜欢住在利于防守的坚城里面,那样更有安全感。
后来又去广县考察了一番,发现此城太小,囤积不了多少资粮、器械、兵员,也不适合当治所。
多番思虑之下,索性决定筑一座新城,便是广固城了。
此城位于广县旁边,故取其“广”字。
此城又依山傍水,“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又取其“固”字。
综合下来,曰“广固城”。
广县、广固城本身也被并入了齐国临淄——不,应该叫齐郡,不过如果接受司马睿的任命,又该叫回齐国了——如今的广固是青州、齐郡、临淄三级官府的共同治所,同时也是他曹嶷镇东将军幕府所在地,是他制霸青州的根基。
有此城在,曹嶷似乎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就求个青州牧,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是不给,是何道理?!想到有广固坚城后,曹嶷觉得自己的胸膛仿佛能挺立起来了,心中遂涌起一股对邵勋的怨念。
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
他并不自大,并没有试图一味顽抗到底。如今所做的拉扯,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罢了。不然的话,他就杀掉使者,断绝后路,与邵勋死拼到底了。
“明日再置一宴,请建邺使者前来。”曹嶷下定决心后,吩咐道。
第646章 羊、刘
羊楷没在广固多做逗留。
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虽然有些遗憾,羊氏得不到这桩大功了。
离开广固后,他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一路狂奔回了泰山,并第一时间把最近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详细写下来,发往汴梁。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心思走亲访友,好好歇息一番。
泰山羊氏是大族,主脉在鲁国交界处的南城县,在巨平、梁父二县还有支脉。至于其势力,则遍布周边数郡。
许是时局紧张,已经过了腊月十五了,庄客部曲们仍然在进行最后一次操练。
点将台搭了起来。
族中耆老们坐在最中间,年轻力壮的后生子弟分列左右十二面旌旗下。
每一次鼓响,都有子弟披甲执械,策马奔出,然后指挥庄客部曲展开各种形式的队形。
十年来,泰山羊氏总是被乱世旋涡拖入,被迫进行各种厮杀。
王弥、靳准、石勒、赵固、曹嶷……
一个接一个敌人,战斗永无停息。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连面对王弥的流民军都手忙脚乱,惊慌不已。连续被攻破好几个堡寨,表现可谓不堪一击。
痛定思痛之下,重金募来富有战阵知识的禁军将校,投入大笔钱粮整训部曲庄客,提升战斗力。
等到高平之战爆发的那一年,羊家军已经大为改观,纵然野战不能打赢,却已经可以依托城池、坞堡、庄园乃至各处烽燧等小型堡垒,固守待援了。期间甚至还有胆大的羊氏子弟,带兵主动出击,打了几次小小的反击,虽然结果不怎么样。
到石勒大军突袭河南那年,羊氏已经非常稳了,已经知道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策动各处坞堡庄园,限制石勒骑兵的活动范围,再抓住其战斗力较弱的一部穷追猛打。
最近几年,则率领三到四个郡的兵马,与曹嶷展开了军团级别的厮杀,积累了十分宝贵的大兵团作战经验。
很多东西都是一步步摸索、完善起来的,更何况羊氏本就有基础,不是一点战阵厮杀都不懂,只不过承平多年之下,养废了罢了。
但在一开始吃过惨痛的教训后,通过十年时间,慢慢调整,再加上梁公委以大权,十分信任,诸多便利之下,家族一扭颓势,如今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应对这個乱世了。
“苇郎,过来。”大将军府右司马羊忱站在高台边缘,招了招手,说道。
“父亲。”羊楷走了过去,行礼道。
“你怎还赖在家中?舍不得妻儿?”羊忱脸一落,质问道。
羊楷苦笑:“阿爷,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还要奔波?”
“为父总督六郡军民事务,走不脱身,你也走不开?”羊忱摆了摆手,不想听儿子的解释,只道:“梁公正旦必然会接受群臣朝贺,你好歹也是舍人,不该留在汴梁?”
“阿爷,梁公都体恤我,让我过完正月再回去,怎么你……”羊楷叫苦道。
“速回。”羊忱坚决道:“二月里,我会遣人把你家眷也送去汴梁。正月下旬到二月中,汴梁一定有很多聚饮宴集,多多参加,没有坏处。”
“好吧。”羊楷无奈应下了。
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
正月十五之前,汴梁的官员士人一般和自己家人过年。
正月十五之后,同僚、好友间的机会就多了,正是结交的好时机。
要想在官场发展,不抓住这些机会是不行的,羊楷能理解这点。
“济北那边——”羊忱刚要介绍情况,台下却热闹了起来。
父子二人一齐望去,却见几个羊氏子弟正在卖弄步战、骑战武艺。
羊楷眼尖,发现其中一人是弟弟羊权。
羊权自小习文练武,但从家族发展来说,他是准备走文官这条路线的,且多年来一直做这方面的准备,包括但不限于参加饮宴、与人辩经、找人吹捧点评等。
数年前,他还两次临危进入鲁国,接管地方郡县,梳理政务、安抚人心,事了后挂印而去——这更是一种积累名气的手段,因为他的目标很显然是梁公幕府僚佐。
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羊权开始改弦更张,走武人路线了。
这会他正骑在骏马之上,手持一杆看着就很吓人的马槊,挥舞、刺击、拨挑不停,分别对应不同的战术动作。
挥舞,一般在突入步兵阵中时,利用马槊巨大的自重将敌兵扫倒。
刺击,一般在骑兵对冲时用到。
拨挑则是马槊骑兵从步兵军阵外围掠过时,拨开枪杆,将人挑起甩落。
重型骑战武器不是谁都能玩的,气力不足的就只能玩玩轻便的骑枪、长矛。
羊权手里的马槊比一般人用的粗长很多,但他气力惊人,耍弄起来没有任何迟缓的感觉。而如果训练时能玩得动这类超重武器,真正厮杀时换小一号的,简直能玩出花来。
“梁公怕是不会再招抚曹嶷了吧?”羊楷突然问道。
“不会了。”羊忱轻声说道:“自为父来到泰山的那一刻起,就不会了。你去广固,也只不过是麻痹曹嶷罢了。”
羊楷苦笑。
像他这种簪缨世族子弟,在天下大棋盘之上,却也只能当个棋子。
其实也无所谓了。
这个出使的履历,将来总会有说道的,梁公也会予以补偿。
从今往后,他们这一支羊氏子弟中,他走文官路线,弟弟羊权走武将路线,其他人年未及弱冠,还谈不上路线选择。
当然,如果世道变乱,他也可以转武将,毕竟武艺没有落下。
如果天下慢慢太平了,就没必要,一辈子当个文官也不错。
父亲当年就是从幕僚起家,最高至刺史、侍中,然后免官在家。看起来是个文官,但赵王伦强行征辟他的时候,抢了一匹没有鞍具、马镫的战马,光背骑上,左右开弓,射退赵王追兵,奔回泰山。
如果不露这一手,谁都以为当了大半辈子文官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呢。
泰山羊氏子弟,可没那么弱不禁风。
“回去吧。”羊忱又催促道:“刘灵在济北招诱了不少人,皆带械来投。及至明年三四月间,兵众会更多。届时三面围攻,曹嶷挺不了多久。攻灭曹嶷后,梁公必夺兵削权,届时该怎么维系家业,要好好想想了。你——可懂?”
“懂了。”羊楷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夺占青州后,梁公必然会限制泰山羊氏,免得腹心之地出现不在其监管下的武力。
因为实事求是讲,一旦梁公在前线遭遇惨败,像他们羊氏之类大族是可以直接让地方易帜的。甚至不止泰山一郡,能够裹挟数郡。
没人能够无视他们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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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普降大雪。
刘灵带着三千余名士卒打猎而归。
时天色渐晚,济北城门已闭,刘灵亲自上前,叫喊了许久。
守兵在城上探头探脑了许久,确定是外兵属刘灵后,便将其放了进来。
三千余人提着雉鸡、狐兔吵吵嚷嚷入了军营,很快开始架锅烧水,整治猎物。
城里来了一个名叫段牙的军官,听闻是幽州的什么都尉,带着数百骑,将城池塞得满满当当——甚至还住不下,有千余匹马就留在城外的矮墙内,遣夫役照料。
刘灵招诱来的这三千余兵看到他们就恐惧。
高头大马、钢铁洪流,戴着面帘,手持长槊,如摧枯拉朽般冲进步兵队伍里,如同赶羊一样将他们驱赶下河。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几乎成了他们这些天师道徒记忆最深处的噩梦。
“呸!”刘灵看着屯于隔壁军营的鲜卑具装甲骑,笑骂道:“上门要饭的。幽州养不活他们了,来济北乞食。”
众兵勉强笑了笑。
比起八九年前,这帮鲜卑人又有所变化。
装具更精良了,更会打仗了。战争是最锻炼人的,所有人都在进步,但他们还是对鲜卑骑兵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将军,今日午后侯府郎中令至,言年后曹嶷恐来抄掠,需得做好准备。”留守军营的小校前来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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