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91节
君臣之间的情分是最奢侈、最宝贵的。
情分没消耗完之前,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情分没了之后,就是公事公办了。
父亲与梁公相识于微末之时,对他多有照拂。这么多年,父亲也没求过梁公什么,这个情分就一直存在着。
人的造化,当真难以言说。
邵勋感慨完后,拆开信件,仔仔细细看完。
糜晃的这封信,叙旧占了一半,剩下的多为青州、徐州之事,其中涉及到了很多兵力、器械、钱粮的调拨以及主管官员暴露出的问题——所以,很多时候官员们真的很怕这种能直接给最高领袖写信的人,杀伤力太强了。
邵勋看完后,只有一个感觉:糜晃还是想做一番功业的。
他指出北方大势已定,曹嶷内部人心惶惶。
曾经被他武力压服的士人们心思活络,迎接王师的冲动非常强烈。
他认为建邺方面可能会制造一些障碍,比如在淮水一带发动攻势策应。但这种策应规模不会太大,因为司马睿在这件事上无法得到江东豪族的有力支持。
他建议南守北攻,自领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东海豪族部曲为骨干,征发丁壮,从琅琊北上,过大岘山,直插临朐、广固。
看到这一段时,邵勋的既视感非常强……
收起信件后,邵勋想了想,不太放心老上级的军事能力——他是厚道人,但不是杀伐果断的军事家。
或许,需要给他配一些能打的部队和将领。
“对青州之事,汝等有何见解?”邵勋心中起了重用糜氏子弟的心思,于是问道。
“明公,腊日之时,四方来贺,此等威势,青州士人自看得到。若剿抚并用,破之必矣。”糜直说道。
“最近数月,城阳王氏有人带着部曲家人浮海南下,亦有人被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拉拢,愿为内应。”糜凭从东海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糜直多,只听他说道:“乐安光逸乃越府旧吏,南渡后不如意,复又北还,与家父多有接触。乐安孙氏乃惠皇后——”
说到这里,糜凭果断闭嘴,又道:“北海逢氏、城阳孟氏等族皆对曹嶷不满,苦盼王师久矣,愿为先导。”
“你觉得该怎么打?”邵勋问道。
“精兵强将,悉发青州,以泰山压顶之势破之。”糜凭答道。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既有这么多内应、先导,为何还要调集如此多的精兵?”
“正因为有内应,才需调重兵。打得越快,曹嶷人心散灭得就越快,越到后面越容易。”糜凭说道:“若无重兵,亦不能战,即便有内应,也容易让曹嶷反应过来,从容应对,打到后面迁延日久,花费、死伤不可计数。”
“有点意思。”邵勋看着糜凭,笑道:“你觉得该调哪些兵?”
“仆至汴梁,见到许多河北胡将来贺。明公或可大肆征调骑军,天师道徒非常惧怕鲜卑具装甲骑,冲个几次,他们就溃了。”
邵勋听了大笑,然后看向糜直,道:“令弟才学可不在你之下。”
糜直有些尴尬。
梁公的无心之言,让他颇感压力,连带着幼弟到来的喜悦都冲散了不少。
甚至于,他都有些嫉妒这个弟弟了,锋芒太露。
邵勋才不管他怎么想,对糜直、糜凭两兄弟说道:“可愿随我去见见诸胡镇将、酋帅?”
……
邵勋在紧锣密鼓策划青州战争的时候,泰山羊氏的使者羊楷还在广固城盘桓。
腊日这天,曹嶷办了一场酒宴,邀请了羊楷。
(今天有点忙,盟主加更不一定搞得起来,从明天开始吧,不会少的。)
第645章 不一样的青州
“汉初司马季主,乃楚大夫,游学长安,通易、术黄老,法力无边。”
“有传闻司马季主入委羽山石室中,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于西灵子都。”
“西灵子都乃太玄仙女,听闻曾教授司马季主剑解之道。”
说起来有些离谱,好好的一场饮宴,谈论的居然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羊楷还是震惊了。
泰山羊氏也有人信奉天师道,但很少,比如羊冏之、羊玄之。
名字里带“之”,未必都是道教信徒,即便是道教信徒,也不一定就信天师道。
当然,羊玄之、羊冏之兄弟二人确实是天师道信徒,以至于曹嶷狮子大开口,索要过多,令梁公震怒,决定武力讨伐时,羊冏之不得不紧急自辩。
羊楷对这些不太信,原因很简单:他从没见过长生于世的人,哪怕一个。
有人提及老子活了二百余岁乃至数百岁,他也将信将疑,不信的成分居多。
这教那教的,有靠谱的吗?他深表怀疑。
在座的青州士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即便青州已经是大晋朝天师道发展最好的地区了——事实上,整个沿海地区,或多或少天师道的活动都相对内陆活跃一些。
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多为曹嶷任用。
不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即便为曹嶷礼聘效力,也没那么多忠心。
靠装神弄鬼统治一地,终究落了下乘。
“高天师,我家有长辈过世,还请赐镇墓券一张。”曹嶷没来,众人便继续攀谈。
“好说。”“高天师”呵呵一笑,问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之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硬黄纸券,递了过去。
求券之人郑重接过,连连告谢。
羊楷瞄了一眼,没太看清,只模糊看得几句:“解魅鬼尸注”、“复除之鬼”、“厌镇”、“如律令”之类——他大略知道了,死者是横死、暴死。
“高天师,我亦厚颜求取一张。”一旁又有人恳求。
“好说,拿去。”高天师好似批发一般,问了几句后,又给出去一张。
许是此人身份较高,高天师想了想,又给出去一堆像是官印诰契之类的物事。
羊楷仔细看了看。
好家伙!
地下二千石墓伯、墓丞做得最精美,下面还有墓门亭长、墓左、墓右、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击……
赐予这些地下官职的则是“天帝”。
以“地下二千石”墓伯为首的官员,可以借用“天帝”的力量施法,打击邪鬼、神煞、精怪。
太厉害了!青州,你和别人不一样。
羊楷收回了目光,暗笑众人愚昧。
不过,世人本就愚昧,依靠这种方式维系统治,不失为一条门路。
而且,喜欢谈玄论道的士人更容易接受这些东西,除了少数儒者之外。
甚至于,儒者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羊楷就知道,颍川庾氏以儒学传家,熟读儒家经典的庾亮就喜欢满嘴玄道,以适应士人圈子的风气。
荒唐!羊楷暗暗冷笑,不再搭理他们。
“镇东将军到。”门外有舍人大声通传。
在座众人面容一肃,立刻整理袍袖,正襟危坐。
羊楷有些诧异,合着曹嶷在青州威望不低啊。
未几,一穿着朱红色袍服的清秀文人自大门而入,左右扫视一圈后,目光在羊楷身上顿了一顿,复又移开。
“参见镇东将军。”跪坐于案几之后的众人纷纷揖拜于地。
曹嶷面无表情,坐到了主座之上,再度扫视一圈,道:“免礼。”
众人纷纷坐直。
曹嶷看向羊楷,问道:“使者为何不拜?”
“朝廷只许曹公青州刺史之职,未有镇东将军。”羊楷答道。
“使者不惧死乎?”曹嶷讶道。
“鲜卑铁骑已自幽州南下,携铠马万余。”羊楷看着曹嶷,朗声道:“有人为我报仇,复有何惧?”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堆人怒斥,顿时嘈杂声一片。
曹嶷伸出右手,杂音渐渐没了。
“镇东将军不妥,安东将军拜否?”曹嶷似笑非笑地问道:“琅琊王已承制任我为青州牧、安东将军。”
“琅琊王矫诏罢了,焉能作数?”羊楷质问道。
曹嶷笑了笑,道:“使者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谈事的态度啊。邵勋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说完,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亲兵端来一方铜印。
曹嶷随意把玩着,道:“祖士稚自徐州北上,我自青州南下,并力攻打,彭城唾手可得。作不作数,比的是刀枪,而不是嘴皮子。”
羊楷嗤笑一声,道:“祖逖被围于下邳,仓皇撤退之时,曹公没看到吧?此人如何敢北上?曹公也不是没攻打过琅琊、东莞等郡,结果如何?最后不还是退守青州?”
曹嶷皱了皱眉,不悦道:“邵勋吃定我了不成?青州牧都不肯给,忒也小气。”
羊楷心中冷笑,原来你的城府就这么多啊,还以为你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物呢。没想到几句话一激,就有点受不了了,让人大失所望。
“州牧之职,何等紧要!昔年梁公北伐邺城,邀曹公出兵,曹公非但不允,还派兵抄掠徐、兖、冀三州。如此行事,能得州牧否?”羊楷反问道。
曹嶷脸色愈发不悦,道:“使者醉矣。”
“曹公。”羊楷叹了口气,道:“青州刺史已是朝廷最大的诚意,若错过,悔之莫及。”
“送使者回馆驿歇息。”曹嶷拍了拍案几,恼怒溢于言表。
有亲兵自外间来,伸手请羊楷出去。
羊楷冷哼一声,振衣而出。
在他出门之前,曹嶷又说了句:“让邵勋换个人过来谈。”
羊楷顿了顿,懒得再说什么,快步而出。
羊楷走后,曹嶷脸色立刻恢复了平静。
宾客们也不言语,等待曹嶷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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