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90节
……
何伦看了大开眼界,这里与枋头可真是两个世界啊。
枋头那一片,除了军城就是坞堡,散居的村落几乎看不见。老百姓宁可日用品不足,也不出门交换,生怕出什么事,与陈留这边不好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梁国也不是处处这样。
不把坞堡庄园变成村落,就不会有这般繁荣的集市,梁公还有得拆坞堡呢,甚至有生之年都拆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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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伦一行人抵达汴梁时,已经有不少郡县官员抵达了。
快到腊月了,梁国十郡都会派出郡、县佐官携土特产进京,准备过年时的朝贺之礼。
是的,梁国建立后,大晋朝范围内已经有两个人可以在正旦这一天接受群臣朝贺了。
晋帝司马炽有百官朝贺。
梁公邵勋也有百官朝贺。
要不说人人都想裂土封疆呢?
要不册封诏书上怎么会要求邵勋“永忆桓文之烈”呢?
这可是真正的封建啊。若平移到春秋时期,今上是“晋天子”,邵勋怎么着也是个“梁某公”,尊崇已极。
何伦借住在浚仪王氏的庄园内,车马一并拉进了院子。
作为外镇军将,何伦入京述职,携带了几车白麻布。
此为朝歌县进奉的土特产,由县丞押运,与顺路的何伦一起进汴梁,图的就是路上安全。
在庄园待了三天后,他发现王氏很忙。三天中有两天吵吵嚷嚷,田曹佐官带着一大群吏员上门,清查王氏的田亩。
王家没有人做官,按照大晋朝的律令,是不可以占有那么多土地的。
大晋最高品级的官员,按律法只能占有五十顷的土地,但在实际执行中,很多第九品甚至连官都没有的土豪占有的土地,都远远超过五十顷。
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两者相差极大。
甚至在大晋立国初期,这条律令就是个笑话,从来没被认真执行过——大晋朝本身也难以执行这条律令。
何伦冷眼旁观,发现浚仪王氏以土豪之身,在浚仪、开封、小黄、封丘四县零碎占有七百余顷农田,大部分是二十年前开始侵占的。
公国田曹官员看样子还算客气,只要求王氏返还永嘉元年(307)以来侵占的土地,永嘉以前的没有提及。
怎么说呢?这让王家有点肉痛,但不是不可以接受,总之很纠结。
何伦觉得梁公在玩火……
不过换个角度想,都城脚下的土地都被豪族阡陌纵横地占着,似乎也不是个事啊。
听闻梁公要把银枪军陆续迁移过来,还增设府兵拱卫汴梁,肯定需要大量田地。
乞活军走后,让出了一大批。
再让豪族吐出一部分,再得一批。
从此以后,汴梁城周围就没有特别大的豪族了,田地分得很零碎,每家每户比较平均。至于以后会不会兼并,那是以后的事情,你还能管百年之后,那不是有病么?
“这世道啊!”何伦叹了口气。
他现在有点担心。
梁公在梁国十郡这么搞,可能还能稳住局面,可若哪天得意忘形,试图在全天下这么搞,那可就危险了。
事实上,即便只在梁国境内清丈田亩,梁公在士人群体中的威望也会受损,只是得了武人之心罢了。
而梁公也是靠武人群体的拥护,与士族豪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治理这个天下,还真是如履薄冰,一步不能错,度要把握得极好才行。
第644章 贡品与来使
“嘿嗬!嘿嗬!”号子声此起彼伏,将一根根木料抬起,堆放到指定地点。
稍远处,黑烟冲天而起。那是正在燃烧的官窑,专门制作青砖、瓦当。
烧制的长方形条砖上有字,曰“南甄官砖”。
由字面可知,这就是把洛阳甄官署南官窑连人带工具一起搞过来了。甚至还在汴梁新设了个东官窑,烧制带有“东甄官砖”字样的砖块。
瓦片上的字更多,除了甄官署字样外,还会批量搞一些带有吉祥意味的字,如“高安万世”等等。
在他们的努力下,砖、石、土、木混合结构的建筑日益增多妆点了荒凉的汴梁大地。
营建宫城的人员也从原本万余石勒俘虏,又增加了大量河东、河北流民。
永嘉十年说是不打仗,但其实消耗还是不小的,只不过这笔钱粮早就规划好了罢了。
因为冬季河流结冰的缘故,外地的钱粮物资运不过来,这会修缮宫城只能靠之前积存的物料了。但时已腊月,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最初腊月中下旬,营建工作就会完全停止,让俘虏、流民们过年,直到正月十五再行开工。
观风殿大部分殿室还没影,但主殿却已经落成,将作为今年正旦朝贺场所。
位于观风殿北的黄女宫主殿没影,偏殿修了不少,除划出一部分住人外,大部分作为仓库及办公场所来使用。
度支曹、殿中曹就在此处办公。
腊日这天,尚书令裴邈、度支尚书殷羡、殿中尚书蔡承三人都没有休沐,而是带着一帮低级僚佐登记贡品。
“陈留郡尉氏县,绢二十匹、席十张。”
“濮阳郡廪丘县,白绫十匹、干枣二十斤。”
“梁郡蒙县,绵百斤、干柿二十斤。”
“顿丘郡卫县,丝六十斤、羊羔皮三十张。”
“魏郡安阳县,纱三十匹、防风五十斤、白麻布百匹。”
“魏郡邺县,彩缎十匹、骏马十匹、鹿皮五十张。
“汝南郡新息县,葛布四十匹、龟甲二片。”
……
先期抵达的郡县佐贰官员们递上礼单,度支曹的低级官吏们记录、誊抄不休,旁边还有人入库清点。
数量不多,意思意思而已。而且是真·土特产,并非什么名贵之物,那样地方上负担不起——事实上,若非邵勋亲自下令,这会很多郡县可能要搞瑞麦、白兔、并蒂莲之类的祥瑞,那就太过了。
郡县官员之外,有些重要地点的军屯大将、校尉也派人送礼来了。
何伦送了五十匹白麻布、蜡五斤、朝歌县送了一百匹,外加蜂蜜三坛,一起装车运过来了。
裴邈、殷羡二人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红润。
士族出身的他们倒不是多看重这些财物——呃,十郡加起来也不少了——他们看到的更多是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
梁国如旭日初升,朝气蓬勃,让他们振奋不已。
“贡品尚请蔡尚书派兵押运至少府储放。”裴邈转过身来,说道。
“分内之事,谈不上请。”蔡承行礼道。
裴邈呵呵一笑,没再多说。
作为他的六曹属下之一,裴邈对蔡承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此人是广陵破落寒门出身,已沦落到要亲自操持农务的地步,才学自然是没多少的,只能说比梁公的那些学生官们多了几分文采,但也多得有限。
殿中曹还有个叫李熵李德广的令史,南郡人,同样是破落寒门出身,与蔡承一起当过梁公亲兵,如今也升上去了。
重用寒素之人,大概是既定之策了。
裴邈对此有些无奈。
他担心自己这个尚书令,最后被寒素、豪强出身的诸曹尚书、令史们架空。
好在梁公目前只在殿中曹、五兵曹大力提拔此类人物,还没怎么涉及到吏部、左民、度支、田曹,算是给士族留了个自得其乐的地方。
但他明显感觉到,做梁国的官,所面临的竞争要比晋国激烈。
这让很多平时不好好学习,但服散放纵,试图依靠门荫入仕的士人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留给士族的官位少了,内部竞争就激烈,很多烂人被挤下去了,没有出头之日。
再加上梁国十郡清丈田亩、户口,久而久之,士族收入也会减少,再不能像往常那般醉生梦死了。
一叶落而知秋,现在仅仅开了個微不足道的头罢了,但裴邈已经感受到了那丝透骨的寒意。
贡品清点完毕后,蔡承点了五百兵,用马车、牛车将其运走。
此五百人乃宫廷侍卫,普遍比较年轻,大部分人甚至不满二十岁,多为府兵及诸军将士子弟,忠心是足够的,能力或许不是很强,但还有成长空间。再者,当宫廷侍卫需要的是勤谨、细心,而不是技艺有多高强,他们和野战部队不一样。
“今日事已毕,回家过节了。”裴邈一振袍袖,转身离开。
殷羡笑了笑,也跟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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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使者之外,还有很多州郡、镇将派出使者前来汴梁,其中最让邵勋惊喜的,莫过于糜晃派来的使者糜凭了——他的小儿子。
糜凭的到来,惊动了正与父母妻儿团聚的邵勋,立刻抽出时间接见,并把他的兄长糜直也喊了过来。
“子恢可好?”邵勋拉着糜凭的手,连声问道。
“家父身体尚好,听得梁公封建之事,喜不自胜。”糜凭回道。
邵勋有些感慨,道:“待青州事了,一定要让子恢来汴梁,同享富贵。”
糜氏兄弟听了有些感动。
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梁公确实很记挂他们的父亲。
梁公的老兄弟,一个个都有官当。哪怕是不识字的吴前,现在都是八品牧长,而他的儿孙也有官在身,三代人下来,东海国不得出个吴氏家族?
“子恢可有什么话。”邵勋一边接过糜凭递来的信件,一边问道。
“家父唯愿梁公康健,这天下缺不了梁公。”糜凭说道。
邵勋停下了拆信的动作,沉默良久后,叹道:“子恢知我。”
糜氏兄弟悄悄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梁公身上看到了“情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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