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89节
好似一道闪电划过,庾敳悟了。
“太学?”他问道。
胡毋辅之笑了,道:“梁是公国,如何能有太学?但办学是一定的,换个名头罢了。”
庾敳突然间有些心神不属。
如果梁兴国学,以士族私家珍藏书籍为教材,广收生徒,那这可是大事。
毕竟,有些土豪、商人乃至胡人酋帅家庭,可未必读不起书啊。
他们是缺钱吗?不缺!他们缺的是学习的门路。
庾敳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感觉冲击挺大的。
如果真的让商人、土豪子弟也得到了知识,他所看重的门第好像就没那么光耀了。
要知道,商人、土豪、酋帅的人数加起来,可远超大大小小的士族,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走,去黄女宫看看。”胡毋辅之见庾敳愣住了,哈哈一笑,拉上他,跟着马车往前走。
尚未来得及装修的偏殿内,几名官员坐在那里,带领数十名身穿各色袍服的人奋笔疾书。
看得出来,大部分人都是临时征集的,算是发役的一种,只不过发到读书人身上了。
胡毋辅之在一旁解释道:“梁国草创,明公令设秘书丞、秘书郎、著作郎、校书郎若干,总领秘书局。郎官之外,尚有令史、典书、行书手、楷书手、拓书手、笔匠、纸匠、装潢匠若干,此皆临时征发之吏员,事了即罢。”
“没秘书监?”
“公国怎能有秘书监?子嵩说笑了,秘书丞其实都僭越了。”
庾敳点了点头。
秘书丞、秘书郎、著作郎、校书郎是正儿八经的官员,多半在陈留、颍川、汝南等郡征辟,甚至还可能从洛阳招募了不少人。
郎官下面的吏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是他们自己找的。找好之后,报一份名单至吏部曹,便可开始干活了。
庾敳上前几步,看着一名正用较为少见的楷书写字的吏员,问道:“汝名为何?”
楷书手手一抖,纸上出现了一个墨团,顿时有些恼怒,扭头看向庾敳。
庾敳笑了笑,看着纸上的字:“管仲曰‘所谓天,非苍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
“此乃庾少府。”胡毋辅之在一旁介绍道。
楷书手悚然一惊,立刻恭敬答道:“陈留边承。”
庾敳暗道果然猜对了,竟是快被埋进土里的陈留边氏子弟。
这些人要求低,只要能有机会和官府扯上关系,楷书手都愿意当,还不要钱,管饭就行。
当然,他们这种行为也是有回报的。
名单都报吏部曹了,将来如果有实缺官位,是会优先录用他们的。
“此书抄录完后,藏于馆阁?”庾敳又问道。
“校对完后,梁县、许昌、浚仪各留一份。”有秘书丞走了过来,答道。
“辛苦了。”庾敳说道。
抄书确实辛苦,校对也非常辛苦。
他想起了梁公曾对他提及的“雕版印刷”一事。
少府找人试过了,问题很多。
首先是墨不行。
很多字墨色不够饱满,缺笔少划,字迹不清晰。而不清晰也就算了,有些地方还糊成一团,有些地方则有飞白——即没印出来。
其次是纸不行。
这会用的纸,曰“硬黄纸”、“硬白纸”,突出一个坚硬、厚实、粗松,书写时还能忍受,印刷时就不行了,得改进纸张。
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得抄书,除非少府或民间匠人弄出绵软、光滑、紧致、坚韧、易吸墨且不太洇墨的新纸。
墨可能也得改进一下。
不过,梁公在与他交谈时,建议哪怕条件不具备,亦可推广雕版印刷。
他认为,即便现在印刷得一塌糊涂,没人喜欢,但民间总会有人去研究改进,不比你少府闭门造车强?少府才几个人?天下又有多少工匠?
庾敳看得出来,梁公是非常重视这件事的,他特别想传播知识,特别想让更多的人学到知识。
“整天想着扩大读书人的数量,增加官僚选材的范围,好掘士人的根!”庾敳悻悻想着。
不过,梁公只要保住庾氏族人的地位,这事倒也不是不可以做。
反正他们家的富贵有了,其他人是死是活,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不想管,实在是不敢,也没必要。
庾敳又看向殿室内沙沙写字的吏员们,多为读过书但门第较低的子弟。
这些人,都是梁国的预备官员啊。
世道变幻,家族浮沉,新旧交替,尽在其中了。
(为免说我有时间写单章,没时间更新,写完提前发了,
第643章 入京述职
汴梁宫城还在勉力修建之中,汴梁北边的封丘县境内已经立起了一座寺庙。
这几年,寺庙真是遍地开花。打得越狠,老百姓越苦,寺庙越兴旺。
去年邵勋至幽州,那边有一座名为“潭柘”的佛教寺庙就是永嘉初修建的,香火很兴旺,胡汉百姓皆至,供奉不辍。
不过,你若以为天下太平了佛教就不会发展,那就错了。
事实上可能更快,这帮法师们是真的有几分门道,招揽信徒的方式多样,且接地气,教义也很吸引人,不流行是不可能的。
譬如今日(十一月中),这座寺庙外就在法师们若有若无的引导下,聚起了一个集市。
一大早,何伦方出馆驿,就见到了这个人声鼎沸的集市。
驿站本以封丘县所在的陈桥乡命名,曰“陈桥驿”。梁公闻之,令改名为“拱宸驿”。
驿站上下七八个人、十五六匹马,封丘县划了三顷田令其耕作、四顷河滩荒地用来放牧牲畜。这七顷地被称为“驿田”,由驿站自己支配。
梁国已建立四个多月,曾经毁于战火的驿站体系慢慢重建了。
就汴梁、邺城之间而言,两两驿站相距二十里至五六十里不等,平均三十里一驿,非常密集,确保往来公函能便利传达。
拱宸驿位于汴梁北五十余里。
由驿道向南中经仓垣驿,至位于汴梁城北的大梁驿。
拱宸驿向北还有东燕驿,位于东燕县城之内,再向北至文石驿——此驿分河南、河北两座分院,皆位于渡口附近。
这条通衢大道的驿站体系,目前也就恢复到这里,后面还得慢慢重建。
驿站的住宿条件并不好。
其上级主管、五兵曹尚书柳安之并没有拨下多少款项,而是令其自负盈亏。
不过他也知道驿站经营的不易。最近几個月,定下了不同级别官员往来食宿的标准,一般就是粗茶淡饭。要吃大鱼大肉也可以,自己掏钱。
驿站可对外经营食宿,贴补开销。
汴梁、邺城驿道上的驿站,只要不是乱来,正常商业经营还是能赚点钱的。
何伦这十来年还是发了财的,连带着生活标准也高了,看不上驿站提供的饭食,不但让仆役带了食器、铺盖,还自己掏钱买了一头羊杀来吃,又让驿站派人去附近买酒——他所看重的,也就是驿站的房子可以遮风挡雨罢了。
吃喝完毕后,他便出了驿站,一边走路,一边消食,很快就到了集市。
“我闻士族庄园闭门成市,自给自足,封丘怎会出现集市?”何伦看着坐在寺庙外摆摊的农人,问道。
“封丘已无大庄园。单个豪族田地部曲不多,难以闭门成市。”随行的门客答道:“本有一毛氏堪称大族,曹魏年间便已衰落,本朝亦浮沉不定,诸王混战以后,渐次湮灭。”
何伦一听,感慨万千,道:“昔年毛孝先(毛玠)乃曹公老人,‘奉天子以令不臣’之战略亦堪称当世奇谋,奈何败落至此。”
“毛氏本就根基不稳,乃新兴势族,一代败落,寻常事也。”门客说道。
毛玠本为县吏,其家族在平丘(封丘)也算不得大族,更无名望,挣扎半生,最终没能更进一步,从高处跌落。
鲤鱼跃龙门,真没那么容易。在向士族冲锋过程中倒下的,又何止毛氏一家。
“其实,如今便有毛氏子弟在大将军府、梁国任佐官小吏。”门客又道:“银枪中营一部屯于封丘,毛家就献了二十余顷地,皆为乱世中侵占民田所得。梁公嘉之,择其子弟二人入仕。”
“见机挺快啊。”何伦笑道。
东海何氏其实也是大晋朝新兴的下级士族,家族想往上爬,只能依附梁公了,一如当年毛玠果断投靠曹操。
就是不知道,东海何氏的命运,会不会如陈留毛氏那般惨淡。
集市上吵吵嚷嚷,卖什么的都有,但最显眼的则是牲畜。
何伦甚至看到一穿着军服的兵士牵马过来,卖掉了换了几头牛犊。
“银枪中营家人搬过来后,有田宅,却无牛,故卖马市牛。”门客在一旁解释道。
何伦轻轻颔首。
六千多户军士的抵达,极大繁荣了市面啊。
听闻仓垣那边也有个集市,龙骧府府兵家人经常买卖各类物什,生生催出了一个集市——集市每月一次,或半月一次,皆有定期。
何伦到底出身士族,且因门第不高,接触过很多底层。就他观察,越是世家庄园多的地方,越难以出现这种集市。
集市的繁荣,其实是庄园经济衰败的结果。就封丘县而言,庄园制可谓每一年都在衰弱。或许,这便是梁公希望看到的情景吧。
何伦看着集市上高声叫卖的农人、小商贾。
有人用草绳串着几尾“济水鲜鱼”——天寒地冻还下河捕鱼,真的不容易。
有豪族僮仆模样的少年缚着几只鸡,鸡脚被捆,急相喧争——地方土族都遣奴仆出来卖鸡鸭,显然不是什么大族。
有人挑了一担粟豆过来,与人交换食盐、乳酪——何伦看了就无语,梁公对梁国十郡百般呵护,税都征得极少,以至于百姓能用粮食换盐酪,却一再压榨十郡以外的豪族,不怕激起众怒么?
还有人挑着担子,上面全是水灵灵的冬菜,甫一出现,就被人围了起来,争相添价竞买——冬日之时,对家有余财的人而言,肉可能不难弄到,冬菜一定是急缺的。
除此之外,还有农人闲时编织的草鞋、蓑衣、斗笠、篮子、簸箕等物事。
还有人伐薪烧炭售卖。
有人采药自制成各类专治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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