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98节
硖石堡内几乎没有百姓了,满满当当都是军士,大部分是王弥带来的。
在正厅坐下后,他伸了伸手,亲将遂递来一张檄文。
王弥扫了一眼,没什么惊异之处,只看到最后时有些惊讶:“神龟?”
“晋帝下诏改元,以今年为神龟元年(317),也不知为何。”亲将答道。
“他怕死了。”王弥想了想,嗤笑道:“害怕邵勋杀了他。”
众人相对而视,皆以为然。
“神龟虽寿,那也得太太平平才行。”王弥冷哼一声:“邵勋如此心狠手辣,换我也担心朝不保夕。”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邵勋挺宽厚仁德的,没想到在王弥这里却是心狠手辣这种评价,只能说大概有心理阴影。
“此番晋人西征,邵贼来耶?”王弥又看向亲将,问道。
“邵贼未来,听闻主帅仍是裴廓。”
王弥控制住表情,不想让人看出他松了口气。
“来不来也就那样。”他冷笑一声,心情愈发好了。
不过,他很快想到一事,有些心烦。
大司农朱诞许诺的五十万斛粮至今仍未解送过来——朱诞乃前晋国禁军将领,多年前为司马越所迫,背晋归汉,后领兵攻伐晋国,今为大司农。
一想到粮食问题,王弥就有些烦躁。马上就要打仗了,粮草不足如何整兵?
或曰五月份能收获冬小麦,可以支撑下去。但问题在于,这是自己的粮食,不是朝廷的,用起来心疼啊。
这年头,谁又不为自己考虑呢?
就在此时,门外有亲信探头探脑,以目示意。
王弥对诸将说道:“尔等先议一议如何对付晋贼,我稍后便来。”
说罢,出了正厅。
亲信附耳道:“明公,有洛阳使者至白超城。”
“何人?”王弥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问道。
“晋司徒刘暾之族人。”亲信说道。
王弥一惊。
刘暾是东莱人,他也是东莱人,很多年前有过来往,算是旧识了。
刘暾也不是第一次招抚他,只不过以前都被他拒绝了。没别的原因,弟弟王桑被杀,几个元从老人或被擒,或被杀,仇太深了。
再者,王弥自己也不愿意投降邵勋。
当年那个“滚”字仍深深地嵌在他的脑海中,至今恼恨羞耻不已。
“将其礼送而回。”王弥立刻下令道。
“遵命。”亲信转身离去。
王弥抬起头,看着幽远的天空,神思不属。
大汉的情况其实不太好,他有感觉。
长达两年的河北争夺战,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这极大地打击了士气。
今年河北仍在厮杀,看起来战事并未结束。但王弥知道,那只是朝廷不甘心,派出轻骑劫掠罢了。或许可以让河北人心紊乱,但却很难让局势翻转。
平阳朝廷现在感受到了深刻的危机。
但危机之下他们在做什么?
修筑太行山中的各处城塞,囤积资粮,这是转攻为守的态势。
势头这种东西,非常玄乎,但又是真实存在的。
它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影响着每个人的士气,进而潜移默化影响每个人的选择。
大汉势头不太对了。
王弥很忧愁。
但路是自己走的,时至今日,后悔亦是无用。
他叹了口气,回去参加军议。
而就在王弥于硖石堡发号施令的时候,邵勋发出了第二条命令:以龙骧从事中郎郗鉴为北路都督,率东平、高平二郡府兵六千人,以及清河、平原、渤海、阳平、乐陵、济北六郡兵、鲜卑诸部,沿黄河进军,一俟兵马、粮草齐备,就直攻济南。
第二条命令发出后,第三条接踵而至:大将军府右司马羊忱领泰山、鲁、东平、高平、济阴五郡兵及银枪中营,伺机入莱芜谷。
三月初七,第四条命令发出:以金正为南路都督,率银枪右营并东海、琅琊、东莞、兰陵等郡国兵,北上攻大岘山。
说是三路兵马,其实是四个方向,即从正南大岘山、西南莱芜谷、正西黄河南岸、正北黄河北岸四个方向发动进攻,务求一击毙命,彻底瓦解曹嶷在青州的统治。
第652章 突入、声势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从地形上来说,东西走向的泰山山脉的存在,将青州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而泰山北麓至渤海之间的地带,自古以来被称为“海岱”——“岱”即泰山。
这是一片地势相对平坦的区域,分布着济北、济南、乐安、北海等郡多个县乡,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齐地最重要的精华地带。
而这个精华地带,在面对河北方向时,可谓一马平川。唯一的障碍就是黄河,但黄河并不全部掌握在青州一方手里,对手稍微绕个道,直接就过河了。
从三月中旬开始,乐陵太守邵续便开始在黄河上打制浮桥。
曹兵如临大敌,死死盯着浮桥的进度,想尽办法进行破坏。而在他们的拼死努力下,邵续真就没法成功架桥。
但三月二十日,大规模的骑兵集团接到了命令,自济北向东进兵——人家压根不需要渡河。
临出发之前,段匹磾登上高坡,最后看了下驻地。
这里被称为“平阴故城”。东当泰山山脉西段,西临济水、黄河沟通交汇处(四渎口),其实是一個水陆交通枢纽。
作为草原牧人,其实有点难以想象大规模的船运。
运兵、运粮、运械,什么都能运,而且速度很快,比步兵、骑兵行军都要快,因为即便是夜间,船只仍可行走。顺流而下时,速度不是骑兵能比的。
最关键的是,太省钱了。
“走了。”段文鸯在山坡下喊了一声。
段匹磾下了山,带着部众,向东行军。
山间隐约有人监视着他们,并不断向外传递消息。毫无疑问,那是曹嶷的斥候。
从斥候的角度来看,鲜卑骑兵的行军条件其实不是很好。
他们拥挤在狭窄逼仄的山麓、河滨平原上。
南面是泰山山脉,北面是齐长城断壁残垣、济水,再往北则是黄河。
驿道夹在齐长城(北)与泰山(南)之间,而齐长城又位于济水南岸,将本就不大的北麓平原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若提前在山中准备好出击营地,拣选精兵强将,自山中冲出,完全可以把队伍前后拉得很长的鲜卑人给切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可惜没有!
没人有胆子深入敌境设埋伏。
没人愿意冒险。
跟着走了一段之后,山下的鲜卑骑兵分出部分人手,寻找山间小道、缓坡,试图驱逐曹军斥候。
斥候犹豫了一下,最终消失在了山林间。
段匹磾收回目光。
天空飘着黄云,去岁的衰草无人清理,下了几场雨后,腐烂在了路边。
齐长城大部已经坍塌,只有少许地段尚算完好,甚至重修了塞门供行人、军队、商徒出入。
可惜的是,眼下行走于这条路上的,多为军队。
段匹磾估摸着走了几十里了,但愣是一个人都没看到,甚至连坞堡都没有,只有皑皑白骨以及村落、坞堡的残骸。
是哩,自济南攻济北,或者自济北攻济南,就这一条路。
双方杀来杀去,互相抄掠,别的地方怎样不好说,但双方交界处的坞堡、庄园、村落一定是最惨的。
别说几十里了,行军百余里能见到人影都算你厉害。
二十一日,段文鸯、段匹磾二人带领的轻重骑兵四千余,已经进入到了济南境内。
他们穿过了春汛后稍显泛滥的沼泽,前方地形顿时为之开阔——济水东北与湄沟合,形成了一片泛滥区,水泊周回百里,曰“湄湖”(位于今济南长清西南)。
二十三日傍晚,他们呼啸着出现在了祝阿县西南。
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听到示警的钟声,纷纷撤回堡寨。
鲜卑骑兵自田野间穿过,追逐着任何一个没有及时逃走的农人。
这些农人会成为他们的奴隶,他们的财产。
实在追不上了,直接一箭射死。
当然,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要。
譬如,一个苍老的农人头颅就被鲜卑骑兵劈飞——他们自己的老人都得不到尊重,何况中原的老人。
随军文吏见了,咳嗽了下。
段匹磾故作不知,又拖了会,待帐下儿郎们把散落在外的女人、丁口抢得差不多了,才下令约束军纪。
文吏无奈道:“段将军,莫要耽搁了,趁乱抄截敌军后路要紧。”
“已军行百余里了,食水日少,如何追击?”段匹磾问道。
“且随我来。”文吏一夹马腹,当先带路。
有没有地头蛇为你提供补给,有时候完全是决定性的。
突入济南之时,野无所掠,这时候若抢不到足够的粮食,差不多就该退兵与主力部队汇合了。但如果能得到地方势族支持,提供补给的话,他们就能坚持下去。
完全是两个结果,差别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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