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06节
他的部队是募兵,平日里定期发放粮帛,家人还分了大约三十亩地,他有充足的底气严格执行军法,扰民之举非常少,斩了几个人后,就全军肃然了。
“我知尔等有难处。”羊忱看完众人的表情,许诺道:“齐地豪族会凑一些钱帛,攻占临淄、临朐、北海、东莱等地后,府库中尚有些财货。老夫说什么也要为儿郎们请一次赏,梁公英明,定会从善如流。所以,军纪还得抓,勿要懈怠。”
“遵命。”将校们齐声答道。
“城东、城南有深涧,城西有尧山,唯城北只有一条不甚宽阔的城隍,已为我填平。”羊忱接着进行下一条军议:“八万人围城,人吃马嚼,每日里耗费的钱粮不计其数,总不能干看着吧?郗道徽何在?”
“末将在此。”郗鉴起身行礼。
“从即日起,加紧攻势,策应南城、东城。”
“遵命。”
羊忱低下头,翻了翻案几上的各种材料,突然说道:“今日斥候来报,闻得城中有肉香。老夫思之,此为曹嶷激励军心之举,今晚或出城劫营,尔等需做好防备。谁的防区出了事,老夫可不讲情面,明白了吗?”
“明白。”诸将再次齐声应答。
羊忱接着一条条议下去,直到午饭时分才停了下来。
诸将依次行礼散去后,刘灵等人留了下来。
羊忱示意他们到帐外候着,让人把王玄请了进来。
“羊公。”王玄躬身行礼道。
羊忱起身回了一礼,又坐了回去,道:“眉子兼程而来,可有急事?”
“梁公已定下招抚之策。”说完,王玄把邵勋的意思简略讲了一遍。
羊忱一边听,一边点头,顷刻之间,一篇劝降信已写完。
王玄瞄了一眼,赞道:“羊公这书法,当真一绝。”
“令尊的行书、草书也不差。”羊忱笑道。
笑完,喊来了一名幕僚,着其找人抄录多份劝降信,遣骑士入夜后射往城中。
“梁公还在鲁县?”幕僚走后,羊忱问道。
“正是。”王玄不知其意,谨慎答道。
“你还有事务在身?”羊忱又问道。
“巡视诸郡,接见父老,安抚人心。”王玄答道:“此乃梁公交办之事,不敢懈怠。”
羊忱嗯了一声,挥手令其退下。
王玄行礼告退。
羊忱则沉默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让亲兵把刘灵等人喊进来。
******
夜袭确实如期发生了。
曹嶷点了三千人,自北门而出,沿着邵军填平的壕沟,砸毁土墙,直奔营垒而去。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面似乎有了防备,夜袭之兵激战半夜,最终铩羽而归。
曹嶷亲自在城门口点计人马,回来的还不足千人,差点流下眼泪。
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啊!一战折损掉了,痛煞人也。
诸将见了,亦跟着流泪。
一帮大男人哭哭啼啼半夜,最后老曹黯然回府,和衣睡了一个时辰,然后又默默起身,连早饭都没心思吃,便披挂整齐,开始巡城。
广固是他的心血。
营建伊始就开始盯着,不许偷工减料,随后更是征发大量人丁,耗费了许多材料、钱粮,终至大成。
曾有人建议再扩建一下,将西南边的广县县城也囊括进来,最终被他否决了。
现在的广固,大小适中,既可屯驻相当数量的军士,还可积存半年以上的资粮——如果百姓少一点,甚至能坚持更久。
如果把广县旧城也囊括进来,就稍嫌大了,平添烦恼。
所以,他对如今的广固城非常满意,如果一意死守,理论上可以坚守许久,并且大量杀伤攻城一方的人员——直到目前为止,邵军也只是清理完了外围堡寨,填平了部分城隍,堪堪摸至城墙下方罢了,并未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但他对城池本身有信心,对守城之人的信心却没那么足。
被晋廷蔑称为“妖贼”的兵士他是相信的,但豪族兵马呢?忠心就很可疑了。
除此之外,还有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市人丁壮等,这些人就算忠心不二,也他妈不能打啊,很多时候甚至会添乱,让人头疼无比。
所以,他每天早晚都会带着亲信将佐、幕僚们一起巡城,查漏补缺,非常勤勉。经历了昨夜劫营的失败后,他更不敢懈怠了,生怕哪天被人偷开了城门,脑袋搬家。
花了半个时辰巡完全城后,曹嶷带人下了城楼。就在此时,有幕僚拿着一封劝降信,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曹嶷见了,有些狐疑,伸手夺过来之后,粗粗一览。然后,便保持着这個动作,许久不变。
“明公。”东阁祭酒逢辟靠了过来,轻声呼唤。
曹嶷如梦初醒,下意识把劝降信收了起来,但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昨夜城北厮杀半宿,疏忽了其他方向,来人——”
亲将上前,躬身行礼。
曹嶷吩咐道:“你立刻带人走访诸营,收缴此信,不得有误。”
“诺。”亲将带人离去。
曹嶷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劝降信不会只有这一封。
既然幕僚都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捡回来一份,天知道还有多少信被官员、军将、豪族乃至士兵拾走了。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下,把劝降信递给了逢辟。
逢辟面色凝重地看完后,又递给了其他人。
众人一一传阅,最后都沉默无语。
曹嶷板着脸,不再停留在街道上,往幕府而去。众人快步跟上,紧随其后。
甫一进府,曹嶷便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离他最近的逢辟,欲言又止。
逢辟躬身行了一大礼,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慨然道:“曹公,事已至此,降之勿疑。如此,广固百姓免去一场大难,曹公亦可保全家人。”
曹嶷久久不语。
第660章 牵羊出降
曹嶷将逢辟领到了自己书房,摒退众人后,沉默片刻,问道:“逢祭酒乃汉末名家出身,对局势或有见解?”
“曹公降邵,有三利。不降,则有三不利。”逢辟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君试言之。”曹嶷说道。
“曹公若降,则数千守军不用赴死,此皆跟随曹公多年之老人,情同手足,如何忍心见其家破人亡?此一利也。”
“梁公北有虏贼,南有吴貉,攻杀至今,无有宁日。其若想一统天下,必得善待曹公,以为表率。说不得,寓居汴梁一段时日后,曹公还能得个一官半职。此二利也。”
“曹公亦青州乡人。战事至今,已近两月。死于刀兵、转输、疾疫者不计其数,其情其景,实堪悯伤。若降,青州百姓定对曹公感恩戴德,子孙亦能受此遗泽,此三利也。”
说完,逢辟略微停顿了下,看着曹嶷,等待他消化。
曹嶷默默思考着。
逢辟说的三件事,其实都挺有道理。
跟着他的老兄弟不多了,尤其是从青州一路杀到洛阳,再转进河北的,更是少之又少。占据青州数年,他们多已成家立业,若阖家灭亡,他心里不会好受。
他是青州人,又非丧心病狂之徒,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愿意见到本乡本土生灵涂炭。
最后,逢辟说邵勋即便做做样子,也会善待他,甚至给他官职,毕竟南边、北边都在看着呢。若他曹嶷下场不好,以后一个个还不拼死力战?
都是大实话啊,曹嶷深以为然。
逢辟悄悄观察着老曹的表情,继续开劝——
“梁公北伐,迭破胡虏,身负天下之望。若与其交战,则将兵犹疑,父老惶恐,此一不利。”
“广固虽坚,然已是孤城一座。迁延日久,资粮渐少,则人心易变,士气不振,终难以保全,此二不利。”
“明公家眷,皆在城中。族人子弟,尚居东莱。一朝城破,下场堪忧。明公乃当世豪雄,若落得个家庙乏飨的境地,实令人痛心也,此三不利。”
这三句话说完,曹嶷长叹一声,神情悲戚。
这又是大实话!
邵勋多大的地盘,青州多大地盘?邵勋又有征伐匈奴、收复失地带来的人望,与他打起来,可谓以卵击石,未开战便已士气低落,担心打不赢——事实上,青州父老已经做出选择了。
兵法云“孤城不守”。广固已被团团围住,到了这会,就别自欺欺人了,不会有人来救的。那么打到最后,只有败亡一种可能。最可怕的是,到了后期,会有人作乱,拿他曹嶷的项上人头献功,以期保全自家。
第三,死了之后,在地下冷冷清清,没有香火祭祀,岂不凄凉?邵勋如果狠一点,把曹氏宗族都给屠光了,这并非不可能。
思来想去,其实没什么选择了。
曹嶷犹豫了下,问道:“邵太白果真说话算话?”
逢辟点了点头,道:“至今尚无食言自肥之事。”
曹嶷站起身来,如同焦躁不安的困兽一般走了几圈,停在逢辟身前。
他下意识看了看外间,压低声音道:“现在还不是降的时候,我得再派人出战几次。”
逢辟心中了然。
昔年曹公回青州,王弥只给了五千兵。之所以有如今这個局面,全赖天师道徒相助,此乃不可回避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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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月二十一日开始,广固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
双方在涧水、城隍两岸反复争夺,死战不退,非得拼到一方撑不住才算完事。
激战之中,银枪右营、中营也轮番上阵,为攻城大军开辟了进攻通道。
五月二十五日,羊忱亲临一线观战。看着看着,他似乎琢磨出了一些意味。
“那些临战前喝符水,猛冲猛打之人,应是曹嶷精锐部伍吧?”羊忱指着那些高举大盾、长枪,从城内杀出来的兵士,问道。
“正是。”幕僚答道:“其部众已然不多,打完了也就没了。”
羊忱继续观察着。
除了这些铁杆妖贼外,城内还有相当数量的苟晞降兵,也挺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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