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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707节

  前番夜袭,损失千余。

  这几日争夺城外据点,又死伤两千左右。

  如果算上分散驻防于其他地方,或者被击溃于道途的那部分,其实也不剩多少了。

  直白点说,曹嶷这会正拿老底子出来拼啊。

  那么问题来了,打得这般荡气回肠,图什么呢?

  羊忱心中有所猜测,但现在没法证实。

  敌军的出战很快就击退了。

  隆隆鼓声之下,诸营兵马推着笨重的攻城器械,对广固城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

  羊忱看了一会之后,便没兴趣了,直接走人。

  广固是坚城,正面强攻没那么简单的。如果曹嶷一意坚守,没有半年到一年时间,死伤个几万人的话,很难将其攻克。

  回到尧山大营之后,羊忱继续处理军务,至夜方休。

  这个时候,前军都督羊权领了一人来见。

  “北海逢辟参见羊公。”昏暗的烛火之下,逢辟躬身行礼。

  羊忱没有立刻回话,定定地看了许久,展颜一笑,道:“君漏夜前来,奉谁人之命啊?”

  “奉上苍之命,顺黎民之情,以见羊公。”逢辟说道。

  羊忱哈哈大笑,道:“逢君是会说话的。有此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曹嶷亦只在顷刻之间吧?”

  逢辟正色道:“仆来此间,其实是受恩主曹公之命。曹公见两军交兵,死伤甚众,长叹曰‘方今天下,有德者居之。梁公战绩彪炳,抚理有术,又有宽厚仁德之名,当为民主。吾不才,何敢与之相争,致青州生灵涂炭?诸般错事,罪止我一身。我若自缚出降,则祸自息矣。’”

  烛火明灭不定,羊忱意味深长地看着逢辟。

  逢辟抬着头,坦然地看向羊忱。

  “曹嶷用你,倒算用对人了。”羊忱感慨了一句,问道:“不愿投降的妖贼,死干净了吗?”

  逢辟眼皮子一跳,道:“还有一些,但无大碍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妖贼这种起义狂热分子死伤大半,城内守军要么是当初曹嶷收编的苟晞降人,要么是豪族兵马。纵然妖贼不降,也抵挡不了大势。

  这就是曹嶷的难处。

  他毕竟是长史上位,并非武人,只能依靠惯性、权术乃至钱财驱使他人为自己效命,在军中的威望没那么大,和邵勋这种“银枪军之父”完全不同。

  寻常时日军中小事就罢了,涉及到投降与否这种大事,提意见的人就多起来了。所以,他需要借着大义,先消耗一点死硬分子。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那么死硬的也会动摇——现在肯定已经有人看出苗头了。

  苟晞降人、豪族兵马多半不愿意一起赴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派人洽谈投降正当其时,度拿捏得非常好。

  “梁公有言在先,曹嶷若出降,财货、女子一无所取,这会仍然有效。”羊忱说道:“降不降、如何降,全在曹嶷一念之间了。逢君回去吧,老夫就在这等着,希望数日内即可见得曹公。”

  逢辟起身一礼,正要离去,却听羊忱说道:“若没有把握,可趁夜打开城门,我来帮他料理。”

  逢辟又行一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曹嶷要投降的消息是绝密,但并未瞒着郗鉴、邵续、金正、张硕等高级将领。

  其他人还没什么,金正听了却十分烦躁。

  攻广固肯定要付出巨大伤亡,而且他的银枪右营也不可能一直督战,一次攻城战都不打。而只要一出战,势必会有伤亡,还不一定小。他虽然不太在乎军士伤亡,但死伤太多精兵,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另外一方面,曹嶷一旦投降,肯定会带着广固官员、贵人、军士一起降,这就让太多人逃脱罪责了——没借口对他们动手。

  思来想去,金正决定写封信给邵师,看看他的想法。

  刘灵是第二个不太满意的。通过招降纳叛,他已经把部众扩充到一万五千人左右,提拔了大量军官,但是——这就结束了?

  好在有新近投奔的青州幕僚劝他悠着点,裁汰一部分老弱,控制军队数量,不然没好果子吃。刘灵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梁公。更准确地说,怕梁公手里那两三万精兵,于是从善如流,裁汰了几千不堪战之辈,将人数缩减到了一万出头——人数没太多变化,但部众多为精壮,战斗力上去了。

  其他人则持无所谓的态度。尤其是各路杂牌兵马,现在就等着领赏,弥补出征后家里产生的亏空了。为此,军官们如临大敌,担心一不留神就约束不住军士,让他们变成脱缰的野马,四处烧杀抢掠——没有军饷的征召兵,就这个德性。

  五月二十八日,广固城内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

  当天下午,广固诸门洞开。

  曹嶷牵羊而出,在一众军将、僚佐的陪同下,献上版籍、官印。

  从第一次战斗爆发到开城请降,历时不过两个月。

  当其时也,金乌西垂,残阳如血,映照在广固一众将官们身上,寓意十足。

第661章 派别

  战后接收城市,对邵军上下来说稀松平常了,早有一套系统的流程。只不过这次带的杂兵太多,不太懂规矩,令整个场面稍显混乱。

  “入城劫掠,斩了,悬首各处,以儆效尤。”监军沈陵大喝一声,吩咐道。

  跟在他身后的护兵一拥而上,将几名刚出院子的军士按倒在地。

  院内还有几人,见此情状,顿时目露凶光。

  沈陵一惊,院子内外不过五六个人罢了,他手头有百人,居然不逃,还想反抗,真是取死有道。

  护兵们多为许昌世兵出身,战斗力也就那样,和杂兵半斤八两,胜在提前准备,因此调来数名弓手,一通乱箭之下,将意图反抗的劫掠军士尽数射倒。

  大街上有乱兵的同袍,并未参与劫掠,但亲眼看到乡党被处死后,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喧噪不已。

  正在附近清点仓库的银枪中营军士听闻,调来了百余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那些人僵持了一会,灰溜溜走了。

  沈陵暗暗庆幸,同时有些恼怒:这些欲壑难填之辈,就该一个都不允许进城。

  一番小插曲之后,随着肆意奸淫掳掠的乱兵被悬首示众,入城各部炽热躁动的心终于冷却了下来。

  打了大败仗,主将威望降低,那么还可以发几句牢骚,说些怪话,甚至劫掠一番。

  如今打了大胜仗,却不太敢了——世人皆以为打了胜仗的征服者危险,其实吃了败仗的己方部队同样很危险,甚至做事更绝。

  广固百姓此刻就紧闭门窗,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

  有孩子哭闹时,直接就被捂住嘴,担心哪个过路的军兵一脚踹开大门,入内作恶。

  即便有军官约束军纪,但也不是每件恶事都能被发觉的。约束与不约束,只是作恶多少罢了,不可能不作恶。

  但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不去侵犯士人豪族读书人,那么就会被赞誉为“秋毫无犯”、“王者之师”,甚至史书上都会以赞叹的语气写上几笔,哪怕你的兵侵犯了不少升斗小民,但都会被无视,没人会为他们说话的。

  总体而言,因为极力约束军纪,邵勋的兵马算是对百姓滋扰最少的了。后世之人读史时,说不定还会进一步美化,毕竟士兵们真的没法在军官的眼皮子底下,冲进有僮仆家奴护卫的大族府邸,故溢美之辞肯定少不了。

  二十九日午后,入城基本结束。

  羊氏部曲、河北兵、银枪军、鲜卑兵各据一处,竟是谁都不吃亏,将来写军报时便可提及“某部自某门入”,人皆有功。

  羊忱带着将校们直抵曹嶷的幕府。

  府内小吏、仆役早就逃散一空,公函丢得到处都是,案几东倒西歪,地上隐有血迹。看得出来,这個青州的权力中枢曾经杀过一场——出降之前,曹嶷在此摆鸿门宴,斩了十余名将校。

  刘灵跟在队伍末尾,看着气派的幕府、庄重的陈设,顿时张口结舌。

  他把自己代入曹嶷的位置,想象着他坐于上首,对军将、幕僚发号施令,将一州权柄操之于手,这是何等的快意!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钱财、女人完全是权力带来的点缀品,只要有了权,什么都会有。

  曹嶷一个狗屁文人,竟然能捡漏青州,作威作福好多年,不知舒爽成什么样。而他呢?跟着王弥四处逃窜,被梁公追袭,最后更是被俘虏,差点丢了命。

  曹嶷有上百姬妾,而他一天到晚奔命,女人孩子是不可能有的。或者曾经有过,但被俘之后,多半已被别人霸占,真是他妈的!

  也就当了梁公亲军军官之后,才稍稍稳定了下来,在许昌娶了个商人妇,诞下子息。

  竟是混得不如曹嶷!

  金正、张硕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大都督已下令诸郡豪族派人至广固了,多半是为了赏赐。”张硕说道:“或许还要他们捐些粮草。”

  金正对此不感兴趣,只道:“邵师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张硕惊疑不定地看着金正,老实道:“战后我部多半要留镇广固一段时日。”

  金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一惊一乍。中营留镇于此,很好。看着点青州,别让这么多郡国被别人拿走了。”

  张硕默默思忖,没有说什么。

  他比金正晚了一两届,资历不如人家,地位也差了少许。纵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会反驳。

  他是个非常纯粹的武人,有些事想得不多,今日得金正提醒,仿佛觉醒了什么东西一样,思绪一时间有些混乱。

  另外一边,段匹磾、段文鸯二人则面色恭敬,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身后。

  两个月攻占青州,让他们大受震慑,同时也有点泄气。

  其实,当年刘伯根起事时,青州的晋军居然打不过,屡吃败仗,而他们奉王浚之命南下,一战摧破其主力,杀刘伯根。仅从军事上来说,他们甚至一个月就能击败青州所有敌人。

  但打赢是一回事,建立稳固的统治则是另一回事,难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青州豪族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曹嶷,这是他失败的主要原因。

  梁公很得豪族之心啊!

  他毕竟是晋人,天然容易吸引晋地豪族投靠。只要他活着,中原局势大概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纵然他们段部鲜卑想找机会摆脱目前的处境,获得一块真正的地盘,怕是也很难了。

  这让他俩很失落。

  王玄稍稍落后羊忱两步,与陪同而来的曹嶷幕僚们相谈甚欢。

  他太清楚自己的使命了。

  从家族地位、名气来说,琅琊王氏在青州是很有优势的。

  青徐士人嘛,青徐二字并列,经常被一起提及。

  这两地的豪族联姻很多,关系密切,天然喜欢聚在一起。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梁公才派他过来,而他也欣然而至。

  他想起了年初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父亲说当年为处仲(王敦)谋青州刺史,为茂弘(王导)谋徐州刺史,便是奔着青徐两地士族同气连枝的现状去的。

  计划失败之后,随着局势日益混乱,父亲已很难重现这个政治布局了。因为他有很明显的短板,赶不走苟晞、曹嶷的话,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亦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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