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29节
“黑矟军屯于何处?”刘善问道。
这是一支劲旅,有六千战兵,之前驻地是河阳,其家人也多安置在河阳三城——主要是河阳南城。
“河阳三城本就有许多民户,又有黑矟军数千家,地不是很足。”邵勋说道:“我欲徙其家人至野王、邘亭、孔子庙一带。”
邘亭在太行陉口东南七八里,孔子庙在邘亭西,位于野王及邘国故城中间,其实都在野王县境内。
河内这么一个两汉时人烟极其稠密的地方,现在已没几个人了。
西征的桃豹等人收取沁水、轵县,皆言城中户不满百,乡野渺无人烟。
邵勋自汲郡方向一路行来,也没见到几个人。
这地方废了,好好的大平原,感觉还不如上党山区人多。
汲郡、顿丘的情况与河内大体相仿,几乎一片白地——一河之隔的荥阳只比这“三兄弟”稍好一些。
不过凡事往好处想,这些地方若成功安置流民,招抚亡散,再度兴盛起来后,就是他邵氏梁国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士族的脸就会很难看了,邵勋深有体会。
梁国十五郡,有六个郡在黄河以北,跨豫、兖、司、并四州。河北这几个,一张白纸好作画,会是明年的重点经营区域。
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国都城设在汴梁是非常合适的——离黄河近,能兼顾黄河两岸的梁国铁盘。
“小——明公你就不怕被匈奴人劫掠么?”刘善听到这个安排后,下意识觉得不妥。
“匈奴若来,只能出轵关。”邵勋摇了摇头,说道:“轵关设在山中,关后几无平地,可供耕作的农田很少。或许能在丘陵河谷放牧,但养不活太多人的。三日前程遐遣使来报,石虎率千余骑遁逃至轵关,匈奴曲阳王刘贤亦坐镇关中,收拢河内亡人,兵众至七八千人。这么多兵,光靠轵关断然养不活,大部分资粮得靠河东输送。我看匈奴早晚要撤掉一部分人,轵关险要,有三千人守御足矣。”
没有自我维持能力的军事要塞,其实没必要屯驻大军。利用险要地形,放个两三千人就够了。只要能抵挡一段时日,后方自会集结援军开来,这样是最经济的。
“你心里有数,我便不多说了。”刘善说道。
打着打着,河阳三城这个原本的锁钥之地,似乎已成后方,没那么重要了。
再想想之前几年,外甥自洛南起家,得豫州,以兖州为北边屏障。彼时兖州诸郡国多罹战火,民情不安,但奋战数年之后,当枋头筑城完毕,击败石勒,挺进邺城时,兖州又成了后方。
到了这会,青州平复,河内、汲郡、上党尽握于手中,邺城及河北大部分地区也成了后方。
能安心耕牧的地方越来越大,战线一步步向外拓展。
今年在河内、上党等地的胜利,就是河南成为大后方所带来的好处。若无豫兖之地提供资粮,外甥不可能打得如此顺利,匈奴其实就败在了国力上。
巡视完诸营后,刘善南下,打算再运一次粮草回来,然后再赴任。
邵勋回了高都城,住在刘宅之内,他还有些事与刘闰中父子交谈。
“你是上党太守,正所谓守土有责,若有战事,万不能拥众自保。”邵勋说道:“上党民事由你管,军事则由大将军府帐下督刘善总揽。上下尊卑,谨记于心。”
“好。”刘闰中一口应下了。
事已至此,不说他和匈奴有仇了,单就局势而言,他也不会傻到再投过去——刘曜都不敢越丹朱岭南下,还不明朗么?
跟梁公混,说不定还能再往上走一走,搏个开国功臣,让上党刘氏转型为士族——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他娘的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按说在上党这一片,刘氏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妥妥的第一家族。换成汉地,早已是士族一员了。无奈他们是羯人,真的很难评上世家,因为上党刘氏是标标准准的“虏姓”。
刘闰中以前为了稳固地位,让三个儿子都娶了部落酋豪的女儿。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了,感觉这一步走差了。
不过,若能混上开国功臣,说不定就有汉地士族愿意与他们联姻呢?
几代人之后,谁还会提那些陈年旧事——其实,这类人还真不少,南北朝结束后,唐代出过匈奴刘当宰相的(刘崇望),这就是“洗白”混进唐朝世家圈子了。
“我很喜欢野那。”邵勋又道:“她为我诞下一女,我实爱之。若有暇,不妨随我回汴梁过个年。你若无法亲至——”
邵勋指了指刘泉、刘昭二人,笑道:“他俩亦可。”
刘闰中还没说话,刘泉、刘昭却有些意动,显然想去看看姑姑。
“我这便寻些礼物。”刘闰中一听,知道这是大事,立刻说道。
邵勋没有阻止。
侄子去看姑姑,当然不能空手。
另外,谈政治的时候,若有这类亲情做润滑剂,真的要容易很多。
人说服自己是需要理由的,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有时候就足以左右一件事情。
刘闰中不是傻子,将来邵勋若开国,他妹妹便是后妃。宫里有个人帮着说话,不知道方便多少。上党刘氏作为皇亲国戚,地位直线上升,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这份亲戚关系,一定要维持下去。
谈完这件事后,邵勋便不打算继续停留在上党了。
二十六日,大军离开高都,经太行陉道南下河内。
(不歇了,接着干,今天还是三章。)
第683章 又至洛阳
比邵勋更先抵达河内的是刘泉、刘昭二人。
他们各领二万口南下,总计四万众,男女老少都有,直接抵达野王、河阳北城一带,目的是:吃饭!
野王官民曾大量出逃,留下了许多空置房屋,正合居住。
河阳北城外曾经安置了许多流民——现在还有——部分流民前去荥阳后,空了些窝棚出来,也能凑合居住。
沁水泥沙含量很大,多年未清淤,这会已不能转运粮食,故粮船开到枋头、河阳后,还需陆路转运,道路漫长,时又入冬,与其花费大代价运去上党,不如自己南下吃饭。
高都、泫氏等地,只需留万余精壮,防备着敌人就可以了。
十一月初一,邵勋抵达了野王县,登城西望。
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不仅仅是积雪带来的景象,更是河内十县的实际情况。
大部分人口掌握在孤零零矗立的坞堡手中,平均能有几千人就不错。经历了这个大灾之年后,他不知道河内十县还有几个人,两万?三万?还是稍多一些?
招抚亡散后,或许能再多一些,毕竟他们只是逃避战乱,并不是死了。
安置流民后,也能多一些。
“传令。”邵勋扭头看向身后的将佐幕僚们,道:“河阳令程元谭调任野王令,兼河内郡丞,着其招募亡散,抚理诸县。”
郡丞是太守的副手,一般情况下没甚实权,品级也不高,第八品——如果是边郡,则不置丞,置长史。
程元谭之前是河阳令,这是个锁钥之地,属大县,秩千石,第六品。
野王县残破无比,但到底是河内郡城,邵勋决定给其个大县身份,仍为第六品。
大晋朝的县令长相,品级从第六品到第八品不等。
郡里面的佐官,属实不能和县令比,有不小的差距。在这一点上,和后世是有很大差别的——你能想象副市长比县长低了整整两個官阶?
但如果太守不在,郡丞就不再是吉祥物了,而是位卑权重,可临时代理太守职权。
河内太守唐剑率军镇守上党,郡丞程元谭就是实际上的太守。在管理全郡事务上,第八品的郡丞身份比第六品的野王县令身份好使。
命令下达后,大将军府、龙骧将军府、兖州牧的幕僚佐官们退下,梁国吏部曹的随军令史伏在城头,挥笔写字——河内、上党两郡尚未正式划入梁国,手续还没走完,但看这帮幕僚们的态度,显然私下里已经分划好了,大将军府不再管河内、上党之事,由梁国接手。
“温令荆弘兼河内郡司马。”邵勋又道。
大晋朝国一级管兵的叫“中尉”,在郡一级就比较混乱了,都尉、司马并行,而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就像国一级的主官在公函上内史、国相并称一样,非常混乱,搞得大晋朝像个草台班子。
梁国十五郡,各项职级在慢慢完善,从明年开始,如果财政状况略有改善,则逐步重建郡兵,管兵的统一称司马,第八品。
郡一级属吏,少数由朝廷任免,大部分由太守自辟。
邵勋倒是想全部自己任免,但他没有这么多人才,武学多开几倍都办不到。
唐剑能不能找到这么多通书墨、识文字、会写公文的属吏,委实是一个挑战。
“河内县一级吏令,待下月任免。”邵勋挥了挥手,下了城头。
下个月会有一百八十余名梁县武学生完成了五年的速成学习,可下部队、去地方。
考虑到财政状况,今年绝大部分学生会去地方上。老规矩,先当吏员,熟悉地方情况,再视政绩好坏提拔。
河内一片白地,地方上没有那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非常适合没有根脚的普通人来管理。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这些学生全部填过来,也就只能满足两个郡的需求。
所以,自己开办学校只能作为一个讨价还价的工具,不可能担当大任,还是得统战读书识字的寒门、豪强乃至商人子弟。
甚至于,寒门以下的读书人,还得再培训,因为他们不太懂得官场运作的基本知识、流程、窍门。
而寒门以上的士族成员是从小慢慢了解的,他们是作为官员预备役培养的。即便“抽烟、烫头、纹身”,但比烂的情况下,你还是得用他们,顶多加强把关,挑不太烂的那一批罢了。
时代背景就这个样子,很多事情没法想当然,特别是在你还需要他们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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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一群面有菜色的乐人们站在洛阳城北的广莫门外,有气无力地吹奏着。
从前天开始,他们就已经能吃饱饭了,无奈长期营养不良,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补过来的,故这会一个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有中气十足的感觉。
邵勋拉上王衍、庾珉等人,坐着马车直接入了城。
部分大军直接屯于城外,有那不怀好意的军众,拿着河内战场上偷偷藏下来的肉脯,塞给这些乐人,然后看着他们千恩万谢、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直到被军官狠狠抽了几马鞭为止。
邵勋军中不许食人肉——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若被发现,一顿军棍是难免的。
但那只是银枪、义从、黑矟等军的规矩,对于临时征召而来的杂牌部队来说,管理就没那么严格了。
刘雅大撤退时,丢弃了很多辎重,仔细翻一翻,肉脯很多。
军官下令埋掉,但总有人舍不得,也不介意吃人肉,就私藏了一些。这会到了洛阳,送肉脯给乐人明显是带着恶意,想看看那些人的表情。
但令他们惊诧的是,乐人们似乎也不介意吃这玩意,毕竟是肉啊,比粮食容易饱腹多了,真真是礼崩乐坏……
洛阳城外还聚集着大批流民,多来自河北、并州。其中最能跑的,当属那批被刘遵从拓跋代国忽悠来的三万家胡汉百姓,先至晋阳,吃垮刘琨,然后南下上党、河内,吃得刘雅也受不了,接着至河阳三城,逼得守军不得不散放部分军粮。
现在到了洛阳,还是饿,还要吃。
流民的数量每天都在增长,因为总有人南下乞活——呃,也每天都有人消失,多为老弱,甚至生病的都难以避免。
即便这会已有部分赈灾粮发下,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度过已经到来的寒冬。
经历残酷的自然淘汰后,明年春天大概只剩壮丁健妇了,届时可安置下来,由朝廷尽力筹措种子、农具,分发田地,展开春耕——耕牛之类的贵重物品肯定是没有的,只能人耕,产量不要抱多大期望,第一年养不活自己是大概率事情,还需酌量赈济。
其实,这就是有人诟病邵勋在大灾之年还要北上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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