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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801节

  贾游低下了头,微微感觉有些屈辱。

  平阳贾氏名声可能不太好,但在大晋朝可谓权势熏天,连琅琊王氏不都要和他们联姻?

  虽说自贾南风伏诛后被一路打压,但仍然不可小视。梁王这番作态,有点过了。

  片刻之后,贾游没听到邵勋的声音,抬起头来,却发现梁王仍然看着他。方才心底滋生的屈辱感、愤怒感乃至骄傲感瞬间不翼而飞,变得有些惶恐了起来。

  危机之时,人的第六感其实挺敏锐的。

  “有人告发贾氏种种不法状,请诛之,我没同意。”邵勋的手从腰间刀柄上移开,说道。

  “大王,此必诽谤之言。”贾游一惊,下意识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亦如是作想。”邵勋仍然盯着贾游,道:“想必贾氏是忠君爱国的。”

  贾游虽然不会打仗,但脑子是清楚的,心中暗叹,道:“仆愿遣部曲、庄客两千户人至定胡县。只是——贾氏族中实在没有精擅武艺之辈,唯有一远亲名贾归者,年少时武艺出众,后与族中怄气,远赴中条山,听闻与安邑卫氏多有来往,却不知……”

  “可。”邵勋不想多废话,道:“贾归我帮你要来,就由他出任定胡令,统领迁徙至此的宾客。但有一条——”

  “大王请吩咐。”

  “既然分家了,就不要再搞什么会食、共祭。从今往后,定胡贾氏是定胡贾氏,平阳贾氏是平阳贾氏,不要再攀关系。”

  “遵命。”贾游有些苦涩地回道。

  一个大家族,当然有许多分支。

  有些人去外地当官,在当地繁衍了一大堆子孙,别成一支,这时候就看情况了——

  如果落籍当地,那就真的分家了。

  如果没有落籍,就不算分家,因为你的郡姓谱牒还在老家,无论是门荫入仕,还是察孝廉、举秀才,都只能回老家办理。

  汾阴薛氏就是这样。河东不让他们入郡姓,本郡谱牒上没有薛氏的记录,那就不能利用河东郡乃至司州的选官体系入仕,五十年来就一直是个土豪。

  邵勋的意思是迁徙到定胡县的贾氏族人,以后就入西河郡、并州的士族谱牒,而平阳贾氏本宗则入平阳郡、梁国谱牒。

  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两家各不相干,就像颍川庾氏和新野庾氏一样,现在就不认为自己是一家人。

  世家大族不分家,情况实在太过可怕。

  “贫富郊墅,群从皆自远会食,无它爨(cuàn),与昪尤友爱。族人贫孤者,抚养教励……”——这是唐代的世家遗风,此时只会更严重。

  别的不谈,汾阴薛氏在北魏年间,聚居的宗族子弟号称三千人。

  唐末五代之际的麟州折家,也是动辄一两千族人聚居。

  弘农杨氏一支中唐后搬到麟州,一边购地置宅,耕种放牧,一边练武读书,招抚部落,人家历代子孙又能生,还因为恶劣的外部环境抱团聚居,渐渐也发展起来了,杨业杨无敌之名响彻北地。

  这些武力豪族的子弟基本都练武,以宗族血脉为纽带,补入庄客部曲,编练出的军队组织度很高的,可称“子弟兵”,如折家军与西夏缠斗多年,一直是北宋深入黄河西岸的主要触手。

  武力豪族在内地是不稳定因素,在边疆却很不错,因为依赖朝廷提供的名义、资粮对付虎视眈眈的胡人,只要不是王朝末年,很难反叛。

  而且,他们还是汉化一地的重要武器,和府兵有些类似。

  平阳贾氏这个家,分定了,就和太原郭氏一样。

  “平阳也是梁国辖境了,国中在清查土地,分出去的两千户庄客的地契送到郡里,贾氏就不查了。”邵勋又道:“此事快点办。”

  贾游低下头,闭着眼睛,片刻后说道:“遵命。”

  邵勋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挎刀持弓的武人们也看了他一眼,面带嘲讽、奚落。

  ******

  闰三月二十,邵勋一路走,一路巡视,抵达了又一个黄河渡口。

  连日阴雨过后,山间草木茂盛,河滩上的野草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疯长不休。

  马儿、牛羊欢喜地啃食着,摇头摆尾,喜悦非常。

  有些过分的羊儿,甚至利用其特殊的嘴部结构,啃食灌木丛中的嫩芽、树叶,让一众牛马自叹不如。

  “两河交汇之地,就叫合河津吧。合河津以南,择一处平地,置合河县。”邵勋马鞭遥指山下的古老渡口,说道。

  渡口附近有三五艘船,一船能载十余人。

  榆柳环绕之下的渡口岸边,有几间小木屋,大概是船夫们的居所了。

  合河津位于今山西兴县西北数十里,蔚汾河入黄河处,故曰“合河”,乃古来黄河渡口之一。

  河西岸还有汉代城垣旧址,应该是守御渡口的城寨。

  这片断壁残垣似乎已经被利用起来。

  城外的丘陵上,牛羊成群。

  丘陵间的破碎小盆地内,种满了庄稼,绿意盎然。

  城头最高处,竖着一面“刘”字大旗,似乎有少许兵将守卫,却不知道是何人了。

  邵勋仔细盘算了下,若搜集四五十艘船,一次渡几百人过去,则如何?

  想想还是很难,这几百人不是一口气渡过去的,而是分批次,而且对岸有城寨,有驻军,在你立足未稳时,箭如雨下,骑兵再一冲,步兵跟上收尾,渡河之人基本就完蛋了。

  即便成功渡河,补给也是个难题。

  要不说自古以来乃至到后世热武器时代,登陆作战仍然是世界性难题呢。

  要是对岸没人防守就好了,那样大可以从容渡河,从容整顿部队,从容囤积资粮……

  合河津、合河县也会有人前来。

  汝南周氏最近被“酷吏”费立盯上了,而且没有凭空捏造罪名,周氏确确实实隐匿了土地,还暗中贿赂清丈田亩的学生兵。

  这事不算大,最后定下来汝南周氏参与隐瞒、贿赂的子弟斩刑,接受贿赂的学生兵及几位小吏亦斩。

  周氏迁移一部分族人及两千户庄客至合河县,觅地屯垦。

  蒲子郭氏、定胡贾氏、合河周氏,三家都是有名望的士族,底蕴不小。

  镇守边关之余,邵勋也希望他们能够通过各种方式招抚胡人,改变其风俗,慢慢同化之。

  人都是慕强的。胡人首领被列入虏姓后,有选官标准在那里,他们会下意识模仿、学习,向先进文明靠拢,渐渐被同化。

  反过来,如果你只是利用、蹂躏、压榨他们,对其不管不问,懒得出政策、花力气同化,那就是现在这个局面。

  用的时候给点钱,让他们上阵卖命。

  不用的时候像厌恶臭狗屎一样远离他们,这样怎能同化呢?

  折家在唐贞观年间迁居麟州,自称宇文氏后裔,后收服当地的羌人、党项部落,三百年下来,不断做唐朝的官,至唐末已完全汉化,五代、北宋时成为边防柱石之一。

  还是得主动插手。

  东汉、曹魏、西晋都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国境线不断后撤,装作看不见,只满足于表面臣服——事实上臣服之际人家还不断烧杀抢掠汉人,但朝廷为了避免战争,懒得管,实在忍无可忍时出一次兵,打赢后没多少年,发现人家又往前推进了。

  如今杀是不可能杀完的,邵勋也在不断想办法,一点点拆除自汉以来的这颗大雷。

  在合河津逗留了数日,邵勋便准备回返了。

  临行之际,大宴远近酋豪,安抚其心,加深感情。

  至于更北边的渡口,他暂时不准备去,太危险了。

  那里已是拓跋鲜卑的地盘,带着一万多大军北上,容易引人误会,他暂时还没做好征讨拓跋氏的准备。

  拓跋鲜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家。

  国主是大晋册封的“代郡公”,但在内部,建都城、置百官,国主甚至有御辇,并不是什么部落酋长。

  欲攻代国,还是得以倾国之力北伐,方能算稳。

  二十八日,大军自合河津东行,往秀容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天空阴沉,雨水渐密,下个不停。

  去年的雨水就已严重偏多了,今年似乎更大!

第752章 双管齐下

  “匈奴兵马西进,于正月间大破南阳王保,取天水全境,张寔遣兵相迎,声言翼卫,实则拒之。”行至秀容县时,已是四月初三,邵勋在此暂歇,阅览各处送来的公函。

  “鞭长莫及,算了。正月的消息,四月才得到,过去了四五个月,做什么都晚了。”邵勋将信笺扔在案几上,仿佛扔掉了司马保的命一样。

  刘小禾在去年十二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目前母女二人还在铜雀台休养,过几个月会直接回汴梁。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了,真正让人烦忧的是连日霖雨。

  实在是被去年的水灾搞出心理阴影了。若无那连月豪雨,何至于打到一半停了下来?又何至于最后在漫天风雪之中行军打仗,以至于许多百战老兵没死在敌人手里,反被冬将军杀伤。

  邵勋推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水汽。

  远处隐有雷声。

  河畔的柳树倒是被滋润得不错,显得更加精神了。

  河岸有一片斜坡地,栽种了不少豆子,这会正惬意地伸展茎叶,茁壮成长。

  菜畦中的果蔬被雨水打掉了尘埃,似乎变得更加碧绿葱郁了……

  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凡事过犹不及。

  并州新复,之前还打了很多年仗,道路、农田、水利一塌糊涂,可谓百业俱废。

  偏偏因为战争,民力耗竭,还干不了什么大型工程。

  当然,雨如果下得够大,什么水利工程都没用。

  会很大吗?难说。

  这个小冰河期,极端气候老多了,真的不好说。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声音自后传来:“大王莫要过于忧心,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有余粮,便可安然度过饥荒,迎来大稔,届时便可喘一口气了。”

  “你还读过《货殖列传》?”邵勋看向小声说话的郭氏,问道。

  郭氏抬起头,似乎有些气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轻嗯了一声。

  看不起谁呢?武夫大头兵没读过书,士族子女还没读过?不但读过书,还会琴棋书画,还学过舞蹈及各种游艺项目,有那不管别人眼光的士族女子,甚至会骑马。

  邵勋又看向窗外的春雨,道:“三国承后汉之弊,灾患之作,有增无减。晋继其统,荒乱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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