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3节
正面战场之上,义从军左冲右突,营地内尸横遍野。
鲜血、火光、浓烟构成了这里的底色,奔走的人群,惊慌失措的面容以及绝望的哭喊,成为了底色之外的生动形象。
这个营地完了。
男女老少上千人,被斩首四百余,逃走了二三百,剩下的被聚集在一起,或瑟瑟发抖,或哀声哭泣,或麻木死寂,或怒目以对。
在他们不远处,是一位位高踞马背之上的骑士。
银色的盔甲上沾满了血迹、烟灰。
面帘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他们时仿佛在看牲口一样。
长长的马槊握在手中,槊刃上还在缓缓滴着鲜血。
马儿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似乎在催促主人赶紧杀光俘虏。
这些都是战争机器,无情的杀戮刽子手。
“还不动手?”段末波策马而至,问道。
义从军骑兵没反应,只看向邵慎。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那是刚刚收队的府兵。
他们不擅骑战,故下马埋伏于道口,谨防遇到敌军,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挑了两个部落了,肯定有人逃出去报信,说不定这会已有贼军开始往这边汇集了。
“杀了。”邵慎回瞪了段末波一眼,下令道。
话音刚落,有那听得懂晋语的胡人立刻露出惊恐的面容,转身就跑。
他们的动作带动了更多人,一时间全是呼啦啦起身逃窜的人群。
义从军骑士策马慢跑,也不急追,就静静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用马槊挑起一人甩出去。
段末波挥了挥手,一队落雁军骑士跟了上去,抽出刀剑,左右包抄。
随军文吏叹了口气,没阻止。
击破前两个部落时,总计俘获了两千老弱妇孺。当时走得不远,全军马匹也不太够,故分派了少许军士将马留下,押着这些人步行回返,打算作为战利品卖掉换钱。
但现在已经深入敌境很远了,显然不可能再这么做。
残忍的杀戮很快就结束了。
段末波引人离开,至道口、山梁后布防。
义从军下马休息。
府兵们上前,一一搜捡能用的物资。
“这么多牛羊,若能带回家就好了。”冯八尺看着满圈的羊,遗憾地说道。
方才为了制造混乱而放火,居然烧死了不少羊,实在可惜。
中原百姓想买牲畜都想疯了,草原上又这么多,可惜啊,做买卖多好,何必打打杀杀?
“没有辅兵,这日子过得一点不舒坦。”旁边有人从圈里牵着一只羊,准备去杀。
作为府兵老爷,平时只需要训练、出征,什么时候要干杀羊做饭的事情?
但没办法,此番出兵没有辅兵,骑兵比他们更“老爷”,那就只能让他们这些骑马赶路的步兵干杂活了。
“一会多吃点,再多熏点肉脯。”冯八尺走到一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帐篷中,拿刀挑挑拣拣,竟然找到了几块干酪,掸去烟灰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另外一名府兵居然找到了几块鱼干,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中陵川里竟然有鱼?”
“我听人说,鲜卑人以鱼为贵物,其君王就喜欢观鱼。”冯八尺继续挑拣着,随口说道:“草原上那些个湖泊,只要不是咸水,都有鱼,酋豪打猎时,就喜欢在湖泊周围扎营,湖中网得鱼,草中猎得黄羊,此皆上品。”
“司马,你怎知道?”府兵问道。
冯八尺咧嘴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去另一个帐篷扫荡了。
府兵莫名其妙,我和他都大字不识一个,为何他比我优秀这么多?想到最后,突然明白了,自家婆娘不识字,冯司马的妻子可不一样啊。
说话温温柔柔,细声细气,肤色还白,又会写诗作赋,打理家业,在平丘龙骧府那一众女眷中,当真鹤立鸡群,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咽口水。
我也要抢一个!
营地外的山梁上,邵慎、段末波以及府兵部曲督陈铜根(原幕府舍人)三人正在观瞭地形。
“七八天了,拓跋氏肯定已经知道不对,要派人来围剿咱们了。”段末波目光深邃,眉头紧皱,然后指着中陵川,说道:“按图上说,沿此河向北,可至汉善无故城,可确切?”
奔袭最怕迷路。
一旦碰上这档子事,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
“向导也是这么说的。”陈铜根说道:“中陵川流向西北,经善无故城西,乃汉雁门郡旧地。又西北流,右会一水,鲜卑谓之‘吐文水’,再向北则有沃阳故城、参合陉,近处有湖池,曰‘参合陂’。”
“真要去那里?”陈铜根脸色不是很好看,连忙补充道:“我听闻拓跋氏几年前将沃阳故城重建了,置军戍守,乃北都左近列栅之一。”
邵慎仔细拿着地图端详,心中举棋不定。
诚然,越往那个方向走,越危险,越容易遇到敌人的大队兵马,乃至拱卫北都的精锐甲骑,很有可能导致他们全军覆没——即便不覆没,也会有较严重的伤亡,以至于奔袭难以为继。
拓跋鲜卑可不是那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
人家在北都盛乐附近构筑了不少军镇城池,各有兵数百至数千不等,即便这会抽调了不少人,剩下的仍然不少,不是他们能攻下的。
除非人家像匈奴那样,只有一个王庭,随时迁徙,那你倒可以尝试一番火烧王庭。
段末波也叹了口气,道:“别去那边了吧。拓跋氏自得雁门之后,建南都平城,整修两都驿道。那一片若被外人占据,很容易威胁到两京大驿道。别看这会都是附庸部落在放牧,再过些年,我看这些部落都得走,换成拓跋氏信得过的人。”
两个人都这么说,让邵慎有些不悦,他想了想,道:“先向北,去善无故城左近瞧一瞧,若有机会,便杀他个天翻地覆。若没机会,转身就走,向东突进。反正现在也有了些马了,能跑。”
陈铜根用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邵慎,仿佛在说你这么急着立功作甚?你是梁王的亲侄子啊,哪怕功劳不显,也不用担心升不了官。
段末波则继续叹气。
他喜欢功劳,但更爱惜性命。如果是冲草原上的部落,他也没这么害怕,上千里都跟你上了,但这是有城池、有常备军、有京畿镇戍体系的国家,太冒险了。
不过,邵慎明显想赌一把,人家还是主将,他能怎么样呢?
“休整一天,明日拂晓出发。沿中陵川北上,直趋善无。”邵慎做出了决定。
第782章 祁氏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山岭,照射在碧绿的河谷草原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草地、森林、河流、丘陵、湿地、城镇尽皆沐浴在阳光中,仿如一卷书画。
空气有些清新,带点露水的味道。
野花开得烂漫,点缀了山川河谷。
河畔的芦苇深处,野鸭扑飞而起,留下数根羽毛。
微风不燥,景致正好,真是适合纵马驰骋的天气啊。
没有鼓声,没有角声,只一个旗号,一个手势,数百骑奔涌而出。
马儿鬃毛飞扬,隐隐散发着热气,胸脯高高挺起,四蹄纷飞时,尽显力量美感。
马背上的骑士挺起马槊,目光死死盯着惊呼不已的敌人。
那是一支巡逻骑兵,可能是临时加强的警戒,见到他们冲出时,大惊失色,硬着头皮迎了上来。
奔雷般的蹄声又从另一个谷口响起,铁面骑士胸前画着猛虎,如同捕猎中的猛兽一般,使出全力,斜刺里杀出,兜向巡逻敌骑的斜后方。
山坡之上、树林之后,亦有骑兵冲出,如同夏日山间的洪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原野上,然后又在原野中左右扩散开来。
马儿争先恐后,战士勇猛刚毅。
突骑向前,游骑扩散包抄,步兵下马施射弓弩。
原野之中,喧嚣不已。
箭矢破空而至,一片人仰马翻。
马槊高高举起,槊刃上尸体可怖的死状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马刀轻轻划过人体,借助马速,不断制造着巨大的伤口。
鲜卑的巡逻骑兵就如同山洪中无助的旅人,很快被裹挟进了浑浊的浪涛之中,消失不见。
少许身披铁铠的甲骑坚持到了最后,就像那洪水中的巨石,看似坚不可摧。
当马槊骑兵散开,弓骑兵绕其射了一轮箭后,尽皆落马。
府兵一拥而上,拿出他们高超的步战技巧,重剑、大斧、木棓、长枪齐上。
仿佛听到了“轰”的一声,水中礁石被彻底粉碎。
当喧嚣归于宁静之后,战场上除了空跑的战马之外,就只有一个个被挑在长枪上的人头。
铁面骑士快速穿过河谷,抵达了善无故城以南的一箭之地。
或许,再叫“故城”已经不太合适了,因为鲜卑人在旧址上修筑了一座新城。
此刻城门紧闭,城头站满了人,带着或震惊、或焦急、或惧怕、或不忿的目光,对南边指指点点。
一时间竟没人敢出动。
三百余巡逻骑兵被围杀在了河谷旷野之中,震慑力实在太大。
况且,敌军的规模委实不小,步骑合计四千余,这个消息要尽快报出去。
北门外,信使已经带着数匹快马,消失在了芦苇丛后。
他们现在万分期望这些晋人多逗留一段时间,好给他们从容布置的时间,进而展开围杀。
铁面骑士很快拨马而去。
轻骑兵冲了过来,直入野外的穄田之中,肆意践踏。
城头之人目眦欲裂,纷纷看向守将。
守将面露痛楚之色,但他大声呵斥了一番,要众人稳住。因为城外的旷野之中,大量骑士下马之后,擐甲执刃,虎视眈眈。
看他们的动作,以及身上配备的甲仗,便可知这不是骑兵,而是正儿八经的步卒,擅长近战搏杀的重甲步兵。
许是和骑兵交手次数多了,他们并不怎么害怕,反倒有些期待,希望城里的骑军能够冲出来,向他们布置的阵地冲锋。
很可惜,城里无论步骑都不算多,更害怕战败后被他们夺城,故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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