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4节
轻骑兵践踏完穄田之后,又找到了几个草料仓,于是一把火将其烧了,免得敌军大队骑兵追来时有得补给。
做完这一切后,一骑向前奔出,射了一封信上城头。
片刻之后,数千人呼啸而去,消失在了茫茫旷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大队骑兵走后,烟尘渐渐落下,一切重归平静。
南风吹起,彩蝶在花间轻舞,鸟儿掠过绿水,但田间被踩踏得有气无力的穄子以及只剩一片余烬的草料仓,却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被人捣巢了。
六月十五日,晋军走后三天,一支规模数千的骑军自盛乐方向紧急开来。
善无城中有轻骑远远缀在后边,指引了方向。
远处的部落也先后捕得十余名掉队的晋军骑兵,严刑拷打一番后,问出了部分消息。
带队军将看着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农田、草场,盛怒不已,立刻传令各地诸军,十面拉网,展开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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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寺庙门口,大小僧侣齐齐出门迎接。
佛教发展到草原并不容易,僧人们面临着激烈的竞争,装高冷、讲逼格是行不通的。
身段一定要柔软,教义一定要本地化,且吸收中原的其他宗教元素,让中原人不觉得太过陌生,同时适应各地贵人们的喜好。
沙门方士们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在代国取得了初步成功。
鲜卑贵人们也给了许多好处。
比如,今天祁夫人来进香,就捐赠了五百头羊,供全寺庙上下吃喝,同时也是给他们招待“远方来客”的补偿。
僧侣们也很仗义,几个大和尚磨刀霍霍,直接在后院宰杀鲜羊,大快朵颐的同时,也送了许多到大晋使团那边。
午饭过后,和尚们安排了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大晋使团及跟随祁太后而来的鲜卑贵人们密谈。
“你们做得好大事。”祁夫人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出身乌桓部落,乃拓跋猗卢之兄、中部大人拓跋猗迤之妻。
拓跋猗迤常年镇守代郡及以北的草原,与大晋朝争夺广宁、上谷胡人部落的影响力,互相之间联姻不断。
同时交好宇文鲜卑,关系处得不错,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同样联姻不断。
祁夫人就出身广宁乌桓部落,与王浚曾经的主簿祁弘、部将祁夕是同族——事实上,祁氏是幽州乌桓中的名门大姓。
祁夫人生有三子。
长曰普根,伯父拓跋猗卢一统三部之后,任命他为左贤王,后打败拓跋六脩当上代公,月余即死。
永嘉十年(316),普根之子始生刚出生没多久,就继位代公,八个月后死去。
始生死后,鲜卑诸部拥立普根从弟郁律为主,及至今日。
次曰贺傉(nù),生性懦弱,不为鲜卑国人所喜。
三子纥那,呃,刚刚被擒。
祁夫人在代国还是很有名的,性格严厉,为人强势,好猜忌,控制欲非常强。
普根及始生在位那一年,多插手政事,一度让人讥笑拓跋代变成了“女国”,可见一斑。
此番拓跋郁律试探性南侵,祁夫人是不太同意的。
不是她倾向晋朝,主要是觉得时机不成熟,太孟浪了。
代国还需深固根本,锐意改革,消化各个部落,统一号令,然后再等待天时。
但拓跋郁律和她不对付,能有什么办法?
若非她身后同样站着庞大的政治势力的话,拓跋郁律说不定已经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局面,悍然向她动手了——当然,这只是她的猜疑,事实未必如此。
邵慎带着部队进入中陵川流域,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地方离盛乐不是特别远,北都的贵人们感受到了威胁,议论纷纷。
另外,据忻口传来消息,拓跋郁律与邵勋对峙半月有余,双方只有骑战,步骑主力并未当面摆开厮杀,诸部大人们怨言颇多。
祁夫人敏锐地嗅到了机会,于是来拜会晋国使团。
庾蔑听闻祁夫人的话后,笑了笑,道:“关东已然一统,雄兵何止百万?投鞭入河,桑干为之断流。若非梁王生性宽厚,常思去杀,静等郁律等辈迷途知返、洗心革面,早就挥师北上了。夫人秉政多年,当知国力之悬殊,何必做那当车之举呢?”
其实,庾蔑真不太清楚外间的战局。
仅有的一点消息,还是从僧人们的交谈以及使团部分成员“放风”打探得来的。
按照离开平阳前的理解,梁王这仗应该是打不下去的,原因无他,资粮不够。梁王亦亲口对他说过,今年当以休养生息为主,以恢复国力。
但拓跋鲜卑的主动南下让人始料未及,梁王被动应战,打成了僵持局面,谁也不敢主动出击,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依据有限的消息来判断,他觉得梁王和拓跋郁律都没把握打赢这场战争,最终结局只能是各自罢兵。
但怎么个罢兵法,还是有讲究的。
邵慎在敌后的突袭,以及祁夫人的来访,让庾蔑看到了一个机会。
他悄悄瞄了眼祁氏的表情,可惜并未看出什么东西。
“国力是国力,军争是军争,岂可混为一谈。”祁氏冷笑一声,道:“使者大可不必恫吓,有什么想法径直说出来即可。此间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为他人知晓。”
庾蔑下意识看了看祁氏身后恭敬肃立的十余贵人,看装束有索头,有乌桓,有匈奴,也有晋人。
再考虑到他们这群人来到盛乐后,其实是被祁氏派人保护起来的,心中有点数了。
另外,他也大概明白祁氏的性格了,那是真的强势啊。
他沉吟了下,理了理思绪,低声道:“两国若罢兵言和,有几个难处。其一乃代、雁门二郡,其二则是代公本人……”
听到庾蔑后半句话后,祁氏面色微动。
第783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又一支军队从阴山抵达了盛乐。
不过四五千人罢了,却携带了整整一万五千匹马,另有两千峰橐驼。
同是鲜卑,但这些人看起来比盛乐、平城的鲜卑人粗鄙多了,好勇斗狠,野蛮粗鲁。
不过停留了两天时间,就发生了十余起劫掠事件。
别说汉人、乌桓人了,就连本地鲜卑人都觉得他们烦。
生活环境不一样,风气、观念就会有差别。
“赶紧去并州送死。”兰寿路过这些人旁边时,暗暗咒骂了一句,然后驰马入驿,递交紧急军情。
兰寿只是个小小的“拂竹真”,鲜卑语中带有驿卒的意味,而且地位较低,属于“贱人”一类,但这并不妨碍他歧视从阴山北边大草原上过来的有自由身份的索头。
驿站门口还有几个“胡洛真”,鲜卑语“带仗人”、“持械人”之意,算是看门守卒。
“真”在鲜卑语中则是“某人”或“某类人”之意。
驿站还常驻一个“乞万真”,隶属于曹局,往来驿站、衙门之间,收发公函、军报,鲜卑语中“通事人”之意。
这些制度,建立其实都没几年。
早些年有萌芽,有零星的制度,但不成系统。
拓跋猗卢时期则有了大发展,置百官——当然,和汉地的百官一比,鲜卑制度又太过粗疏了。
但不论怎样,这个国家不断改革,制度在慢慢完善之中,特别是大量汉人以及汉化的乌桓、匈奴北奔之后,为他们带去了各种知识,整个国家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这些改革派就是“新党”,以农耕势力为基本盘。
刚刚从阴山以北大草原上过来的索头以游牧为基本盘,属“旧党”。
说起来,拓跋代有那么点二元制度的意味了,弥合内部矛盾是其首要之事。
“兰寿?”乞万真王云喝了不少酒,眯着眼睛看向前来送信之人。
“是。”兰寿打开腰间包袱,将公函取出,交了上去,但并未立刻离开。
“说。”王云摇了摇头,拿出笔墨纸砚。
国中会读写汉字的人不多,尤其是很多军将贵人,身边不一定有通晓文墨的幕僚,很多消息纯靠信使带话。
“沃阳已发各部丁壮万余骑南下,缀上了晋贼的尾巴,但贼军凶悍,只能围着驰射,耗其锐气,减其人丁。刘将军请发阴山劲兵五千,与晋贼决一死战。”
王云笔走龙蛇,很快写完了。
待墨迹稍干之后,吹了吹,放到一旁,然后又拿出另一张黄纸。
“参合陉已集兵三万有余,然乏箭矢,诸部贵人联名乞箭十万支。”
王云继续写着。
“岱海的贵人们鞭挞前去征收粮草的官吏,扬言既然拿不下并州,就该撤军了。”兰寿继续说道。
王云愣了愣,将黄纸收起,拿出一片木牍,开始撰写。
“贺傉率军东出后,有贵人辱骂,贺傉不能制,诸军愈发轻视之。”
王云沉默片刻,取出一张白纸,开始书写。
晋贼突袭中陵川,依据各方传来的消息,其众当在六七千的样子。
为防盛乐等地遭袭,各地调集了胡汉百姓五万余丁,把守各个道口,防其北窜,同时有好几支骑军追袭而去,或正面冲杀,或袭扰疲敌,总之一定要弄死这帮人。
另外,阴山以北那些野蛮不开化但比较悍勇的索头部落也奉命选调精锐南下,至盛乐等地领取甲胄、器械,分兵数路,围追堵截。
这一部分大约有二万人。
也就是说,此番总共调集了七万人丁围堵、追杀这几千晋军,规模不可谓不庞大。
要知道,拓跋代的各族成年男丁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万人,这一口气就动用了五分之一,力度非常大,消耗也很大,带来的反对声音非常大。
王云虽然经常醉酒,但他心思细腻,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盛乐内外不同寻常的气氛。
祁夫人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很多原本既不是新党也非旧党的中间派开始倾向她了。
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既然此番试探不理想,那就罢兵言和好了。
反正他们也展现了自己的威力,更摸清楚敌方的虚实:晋军确实厉害,但那种精兵实在太少,不足以对代国产生致命威胁。
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谁都没把握打赢,那不议和作甚?
唯一的障碍,可能就是拉不下面子的国主拓跋郁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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