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7节
邵慎被惊醒之后,匆忙带人施救。但黑夜之中,哪有那么容易?
一直忙活到天明,人没救上来几个,反倒又搭进去了不少资粮,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太阳渐渐升起之后,众人都有些颓然。
明明宿营处地势不低,很安全的,怎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就将其淹没了呢?
山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安全,尤其是下了雨的山区。
邵慎叹了口气,道:“通知诸营,上路。”
信使立刻前去传令。
听到这话后,段末波一直黑着的脸终于缓和了。
出征时五千余,连续行军、战斗之后,还剩四千多。
在善无故城附近转了一圈后,渐渐被敌人发现行踪,紧追而来。
山间各个部落也警惕了,设防的设防,转移的转移,总之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总会让你付出点代价。
敌后奔袭,本来就是以有备打无备。敌既有备,那就不划算了。
于是他们折而向南,试图摆脱追击。
中途资粮不足,又抢了一个小部落,但也因此拖延了脚步,暴露了行踪,被敌人再度咬上。一番厮杀之后,战死的战死,失散的失散,而今只有三千余了。
说句难听的,在敌后掉队、失散的,回来的几率较小。
一没向导,二没资粮,大概率被胆意渐壮的部落围杀,或被追击而来的敌军消灭,甚至敌人没找到他们,自己在山间病倒、饿死。
他们现在已经快出山了。
登高望远之时,隐隐可见平坦的谷地。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里应该属于马邑县境。
山间很快响起了马蹄声。
邵慎翻身上马,带着大队呼啸而去。
府兵紧随其后,一人三马,飞奔而走。
片刻之后,数十人又驱赶着数千匹看起来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马儿跟了上来。
很显然,这些替换下来的马还没放牧足够长的时间,没来得及把膘养起来,就被迫跟上大部队了。
没办法,追兵来得太急,他们有地方换马、补给,可不意味着你也可以。敌后作战,这就是最大的难处,因为你没有稳定的补给点。
草原部落里,女人、老者、少年都能占据一个山口,居高临下,开弓射箭。
箭只要飞出去,就有可能杀敌。
能突袭就突袭,不能突袭的话,你没时间和他们耗,因为追兵瞬息即至。
沉闷的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响彻整个山谷。
行走过程中,有的马突然间就口吐白沫,倒毙于途。
没有人停下。在这支部队里,一切都是消耗品,无论人还是马。
行走半日之后,落雁军、府兵各一部最后跟上。
他们是留在后面阻挡追兵的。
利用山势、河流迟滞可能追过来的敌骑,保证大部队顺利跑出去。
六月二十日,就在邵勋、拓跋郁律已经议和之后,他们这支如同野人一般的部队终于冲出了连绵群山,下到了宽阔、平坦的盆地(大同盆地)之中。
马邑县境内的游骑数量已经暴增数倍以上。
他们甫一出山,就见到了数十游骑在远处歇马、巡视。
见到他们之后,一部分人大胆地围了上来,但并不靠得过近,只远远缀在后面。
一部分人则飞奔离开,四处报讯,准备调集大队人马过来围剿。
邵慎等人面色凝重,这个时候也不再爱惜马力了,并且丢弃掉了碍事的行李,向西南方向狂奔。
二十一日,迎头遇到了阻截。
晋军归心似箭,与贼人奋力拼杀,部曲督陈铜根中流矢而亡。
二十二日,冲到天池以北,又遇一股敌骑,双方于旷野之中接战,杀声震天。
天池之上的刘昭见得,亲率部落轻骑出击,击败拓跋鲜卑,将邵慎等人迎了进来。
此时一点计兵马,只剩两千多了,损失过半。
没回来的人里面,战死的最多一半,散失的甚至更多一些。
消息传回石岭关后,邵勋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大侄子这一路,算是此番最后一支结束战斗的部队。
对于损失过半这个事,他没有过多苛责。
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深入敌后,经验不足,运气不好,遇到了不少匈奴兵,战斗频次高,一万精骑只回来了三千,损失七千。
第二次就好多了,深入敌后,约两万骑兵只损失了三成。
大侄子在丘陵、河谷、盆地之中反复转圈,前后转战近千里是有的,最后损失过半,还可以,不算差。
六月二十六日,邵勋下令班师,其时军已断粮,只剩肉汤可食。
行至晋阳时,得到消息,五月时长安附近地震,终南山崩。
这时他终于明白匈奴没有大举东进的原因。
这小冰河气候、这地质活跃期,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啊。
第786章 怨言与崩
邵勋班师回晋阳的时候,庾亮已经回到了汴梁,组织收上来的第一批粮草的转运。
河南差不多五月下旬才结束夏收,扬晒入仓之后,官员们立刻挨个坞堡、庄园收取粮食,然后第一时间往位于各个交通节点的邸阁输送。
交割完毕之后,一切手续从简,于六月中开始启运,往汴梁汇合。
六月下旬,粮草转运至河内。
庾亮把手头数万工徒分散在汴梁、荥阳、河内、上党各处,日以继夜转输物资。
首先需要赈济的是上党、太原、岢岚三郡的胡人部落。
征战期间吃了他们大量牛羊,征用了许多马匹、役畜。
马就算了,但牛羊是重要的生产资料,牛羊少了,产奶就少,下半年以及明年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赈济必然发生饥荒,再度叛乱未必不可能。
另外,班师回晋阳的大队人马会休整旬日,然后去清理太原、岢岚二郡曾经造反的部落。
之前没腾出手来,很多部落自己害怕,于是向西流窜,渡过黄河跑了不少人。但还有部分人抱有侥幸心理,以为不会被处理,仍留在原地,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放牧。
动的就是他们。
不光银枪军、黄头军会出动,各个部落也会奉命出动,一起瓜分背叛者的家底。
当然,这一切首先需要等第一批粮食抵达之后再说。
而如此高强度的征战,也让河南上下怨声载道。
二十五日,庾亮、卞敦在宅中相对而坐。
“这是大王写的?”军谘祭酒卞敦苦笑道。
梁王给他写了封信,提及多年前旱蝗相继时的惨状。
父子奔入江湖,兄弟缘入山岳,四处寻找吃的。
花朵果实,所在皆罄。草根树叶,一扫而空。即便如此,亦不过“假命须臾”,“终死山泽”。
去年河北暴水,灾荒又来,流民规模越来越大,嗷嗷待哺。
有那不愿意离乡的,或者远近数百里内都找不到粮食的,自忖不免,干脆在家等死,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富户大族之人。
他们饿得久了,“鸟面鹄形,俯伏床帷”——这是饿得脱了形。
梁王还亲眼见到有士族门下僮仆部曲尽散,全家穿上漂亮的衣服,关闭门窗,怀抱书卷、金玉,枕在一起,最后也饿死在一起。
于是“人迹罕见,白骨相聚,如丘陇焉”。
说这话主要是想激起河南士族的同情心,让他们多出一点粮食,赈济并州的同时,也做好赈济河北的准备。
最近十来年,老天爷就没宽恕过河南、河北士民,尤以河北灾情为重。
但是——
卞敦长叹一口气,道:“最近几年,并州大水一次,三郡被灾。河北大水一次,暴水一次,被灾十余郡。另有青徐司冀并蝗灾一次,被灾不下二十郡。每次都是豫、兖二州来救,再多钱粮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啊。”
庾亮有些着急,但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
别的地方遭灾,豫兖二州出粮赈济,难道这不是“灾”?
偶尔一次就罢了,但这明显不是一次两次了,河南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梁王也知道这事,所以他不是强硬下命令,而是先给人写信。
卞氏是济阴郡头号豪门,卞敦还是左军司王衍的军谘祭酒,梁王希望卞氏做出表率。
只是——表率?
卞敦苦笑了下,真不是哭穷,他们也很困难,若非刚收了一季夏麦,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下去了。
但梁王都如此恳切了,一点不出适合吗?显然也不适合。
梁王控制较深的陈、襄城等郡,都出了大批粮食,首批启运的麦子就来自这些地方。现在大户挨个派捐,一个都跑不了,或多或少都要出点。
真细算起来,如今确实没有正常的税收制度,但他们的负担居然比正常交税还要深重许多,真是绝了。
抬眼看了下庾亮殷切的表情后,卞敦问道:“大王在晋阳?还没回平阳?”
“还在晋阳。”庾亮说道:“听闻要东下河北,安抚冀州官民。”
卞敦点了点头,道:“大王明年还会出征打仗吗?”
“应不会了。”庾亮说道:“并州残破,而今得想办法恢复此六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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