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6节
但拓跋猗卢居然走了,走之前,只令卫操在大干城(今文水县西南)勒石纪功,还留下部分鲜卑兵马相助他的结拜兄弟刘琨,并嘱咐他们听从刘琨指挥,离不离谱?
江湖气太浓了!国家大事不是这么搞的。
到了现在么,祁贵不认为是什么南下的好时机,因为河南、河北已经一统,局势不一样了。
“不趁着现在南下,等邵贼篡晋之后再南下么?”刘路孤盯着祁贵,质问道。
拓跋郁律面色难看地坐在那里,默许女婿对祁贵等人发难。
祁贵已走到门口,闻言扭头看了眼刘路孤,嗤笑道:“依我看,趁早认清局势。与其想着南边,不如看看北边。河西诸部已然不太听话,漠北诸部听话吗?我看也不怎么听话了。大王巡视各地,西只抵阴山,东只至东木根山,不如走远点,漠北可以去看看,河西也可以重新震慑一番,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言尽于此!”
说完,大咧咧地出了营帐。
祁贵走后,又有数人起身,相率离去,竟是一点不给拓跋郁律面子。
有人离开之前,还看了看卫雄、姬澹二人。
二人如同木偶一般,没什么表情。
刘路孤偷偷瞄了下拓跋郁律的脸色,发现已然黑得如同锅底一般,顿时一个激灵。
“大王。”坐在刘路孤对面的王岳拱了拱手,道:“今又阴雨连绵,不利骑军驱驰。诸部大人不甚齐心,胆意转怯。北都重地左近还有敌骑流窜,至今尚未剿灭。如此种种,不如罢兵,赎回纥那,以结旧人之心。”
“你也这么想?”拓跋郁律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寒意深重,更是极为失望。
王岳出身广宁王氏,后迁代郡,现居盛乐。
其族妹王夫人乃拓跋郁律之妻,故王岳算是郁律心腹之一了。他都这么说,让郁律非常失望。
“大王勿忧。”王岳继续说道:“此番出兵,已然挫了士气,更兼上下离心,再战下去恐不利也。不如暂且收兵,好好整顿一下诸部,再遣使长安,修好匈奴。将来匈奴兵出潼关、蒲坂,大王则兵出草城川、平城、代郡,数路并伐,还是有机会的。”
代郡那边是拓跋郁律的老巢之一了,坐镇多年。
濡源(张家口东北沽源)以西诸部也和他关系密切。
王岳的意思是好好整顿一下,携东部大人、中部大人旧地,压制住西部大人旧地上的部落,那么即便这次败了,也能保住位置——拓跋鲜卑分三部的时代,东部大人占据濡源以西的草原,中部大人占据代郡北及更北边的部分草原,其余一直到阴山西部塞外草原,都归西部大人统率。
拓跋猗卢就曾是西部大人,这块实力也是最强的,只有合东部、中部两地,才能与之抗衡。
拓跋郁律闻言,沉默了许久,问道:“邵勋可愿罢兵?”
说完这话,他看向卫雄、姬澹二人。
“大王。”卫雄行了一礼,道:“去岁河北暴水,十余郡遭灾,损失极为惨重。今年看样子又是雨势连绵,虽未必暴水,但大水难免,河北连续两年遭灾,之前又征战多年,或难以为继。这雨如果继续落下去,河北必然烽烟四起,流民遍地。百姓只想活,邵勋若不救之,再大的恩情也无用,届时或会出现饥民攻破城邑,杀郡守长吏之事。河北一乱,宇文、慕容等部未必会坐视。邵勋也很难,他其实还没有主动北上的打算。”
言下之意,今年若不是你率军南下,这仗根本打不起来。
卫雄这么说,拓跋郁律是信的,盖因卫氏乃代郡大族,消息灵通,对冀州、幽州之事知之甚详,可信度很高。
“召邵勋使者而来。”拓跋郁律脸色一肃,说道。
很快便有侍卫前去传令。
片刻之后,参军裴湛被人引着入帐。
他在路上看到了几个从大帐内出走之人,观其服色、气度,显然是鲜卑高层贵人,顿时有了数。
进帐之后,裴湛看了看盘腿而坐的拓跋郁律,躬身一礼,道:“参见代公。”
场中为之一静。
拓跋郁律忽然一笑,道:“我那不成器的从弟在哪?”
“羁押于晋阳。”裴湛说道。
“放他回来,两相罢兵。”拓跋郁律说道:“我本漠北淳朴之人,说话算数。”
裴湛笑了一笑,道:“纥那乃祁夫人爱子,奇货可居,焉能轻放?”
拓跋郁律不悦,道:“邵勋忒也小气,难道还需索金银?”
刘路孤在一旁斥道:“敝国无金银,但有沙漠突骑、阴山劲骑、河南擐甲之卒数十万,可能索回纥那?”
裴湛摇头失笑。
拓跋三部东西绵延千余里,沙漠以南、长城内外尽在其手,百万人口是有的。
一般而言,十四岁以上成年男丁占总人口三成以上,他说“数十万兵”不能算错,但这也就是丁壮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全派过来?全派过来能打么?
“代公南下之时,掳掠新兴、太原人丁万余,若能放还,或可交换纥那。”裴湛开出了条件。
以一人换万人,这让拓跋郁律等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卫雄、姬澹以目相视,暗暗叹息。
即便真换回来,纥那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社会性死亡。
鲜卑不需要懦弱之人,身上背负耻辱更是遭人轻视,拓跋纥那算是完了。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代公可一言而决。”裴湛说这话时,帐外雷声大作,大雨如注。
拓跋郁律脸色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张了张,最终咬牙道:“可。”
裴湛暗暗松了口气。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下,别说骑兵,其实步兵也不太好打。
今年这仗完全是无妄之灾,早点结束为妙。
刘路孤看看拓跋郁律,又看看裴湛,有些垂头丧气。
第785章 班师
“啪!”马鞭用力挥下,断成了两截,部大瞪着双眼,气呼呼地看着守门的军士。
军士被打了一个趔趄,痛得龇牙咧嘴,但很快又站直了身子,沉默不语,手却已经抚在了刀柄之上。
“算了,算了。”有人拍了拍部大的肩膀,小声说道:“回去之后,老阏氏(祁夫人)会给补偿的。”
部大闻言,犹自喘了许久的粗气,这才离开。而甫一离开,面容马上平静了下来。
能做到一部高层的,固然有莽夫,但也有很多心思灵敏之人。
他们都是半牧半耕的部落,向来是新党一派。作为如今新党明面上的旗帜,祁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拓跋纥那是她的儿子。
在这件事上,生气归生气,但拓跋郁律做得并没有错。
他是代王,整个代国名义上的主人,可以有倾向,但不能对内部裂痕视而不见,并且不闻不问。故意让拓跋纥那被晋人扣留乃至诛杀,谁知道祁夫人会做出什么事情?你是想让内部分裂得更加明显么?
如果抱着这种想法,那就是格局不够,不配当首领。
要知道,即便有分歧,新党还是跟着你一起南下厮杀了,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你难道想把人往外推?
团结更多贵人,始终是草原君主最重要的任务。
“咩咩……”人走后,不少牲畜也开始转移。
大雨之中,牛羊走得有些狼狈,数量也大为减少。
这场战争,终究是亏了。
不出征时,牧人们靠牛羊乳过活。
出征后,因为要厮杀,不可能单靠牛羊乳了,必须适当补充一些肉食,这就要宰杀牲畜了。
再者,下雨之后,部分牲畜病死了,这也是损失。
战争,终究是一场消耗巨大的活动。
一片狼藉之中,在后方放牧,为大军提供补给的老弱妇孺先撤。
接着是辎重部伍以及战争中被迫资助拓跋鲜卑的坞堡帅、庄园主们。
听闻邵勋经常对投敌之人动手,故即便万般不舍,依然面色灰败地跟着鲜卑人撤退,一路之上,妇孺哭哭啼啼,好不凄惨。
他们做错了吗?或许吧。但在生死之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拓跋郁律带着一群文官武将登上路旁的高坡,看看南方,又看看北方。
邵勋还是很讲信用的,说罢兵就罢兵,没有追击。
当然,或许这般大雨之下,他也没法追击。
“大王。”卫雄咳嗽了一下。
“什么事?”
“回去之后,要安抚好部族。”卫雄轻声说了一句。
拓跋郁律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卫雄懒得多说了,反正他已经提醒过。
至于怎么安抚,不需要他操心,每个人做事方法不同。
历代草原部族,不是每次劫掠都能成功的,搞不好就亏本了,而且可能连续好几次亏本,这时候怎么办呢?
领袖不是谁都能当的,补偿、平衡乃至人格魅力,都非常重要。
人格魅力强的,能说会道,会画大饼,能让贵人们忍受亏损,接着跟他干。
拓跋郁律是没啥人格魅力了,做不到跨派别的号召力、影响力,那么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给人补偿。
他此番赎回拓跋纥那,缓和了与新党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不过,祁氏这种性格强势的女人未必领情,这一点卫雄不想多说。
旧党部落的老弱妇孺们带了一大群牲畜过来放牧,为大军提供肉、乳、酪乃至马匹,他们的男丁则在前线厮杀,这些都有损失,如果郁律不加补偿,大家就会有怨言。
说白了,还是郁律本人不太行。
有的雄主不拿出真金白银,只靠过往的威望就能服众,把一切反对压下去。可郁律有啥威望?
他上来没多久,只在击败铁弗匈奴时建立过一次威望,此番南下本就存着巩固、扩大威望的打算,结果无功而返,损兵五六千,还有什么话好说?
而就拓跋鲜卑整体而言,这场战争中损失的人丁、牲畜简直不值一提,最大的损失是新一代首领的威望大降。
草原的体制非常依赖雄主,拓跋氏没找到自己的雄主,政治就始终稳定不下来。
这个损失看不见摸不着,但却非常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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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洪水奔流而下,冲走了大量帐篷、器械、马匹乃至人员。
黑暗之中,到处是奔走呼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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