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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845节

  冯八尺额头上多了道浅浅的伤疤,加上他本来就满脸横肉、长相凶恶,看起来更加吓人了。

  突袭敌后之战,他们前后俘斩了超过一万二千男女老少,自身也损失过半,值吗?

  听起来不是很值。

  能深入敌后的都是好汉子,敢打敢拼,器械精良,一换五很亏。

  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带的是前汉最精锐的骑兵,诸将所领之兵都不及他。结果一万最能打、器械最精良的勇士死了七千,战果只是匈奴附庸部落的八九千人,其中还包括大量老弱妇孺在内,亏得一塌糊涂。

  但大汉亏得起啊,以本伤人,都能把匈奴耗死。

  大晋也亏得起,落雁军、义从军、府兵都可以增补新兵,完善建制,以老带新之下,两三年后战斗力又能恢复如初。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站在梁王及高官大将们的角度,对冯八尺这种下级军官来说,可就不那么美妙了,因为你是高官们眼中可以损失、能够恢复的部分。

  不过他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上战场舍命搏杀的人,不会想那么多。

  想了那么多,也就不敢舍命搏杀了。

  他的脑回路和你不一样。

  侥幸活得一命,顺利回到家中后,妻子韩氏几乎吓死了,哭了好久。

  冯八尺这厮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她心里有我”,喜不自胜。

  如今已过去数月,一切早就平静了下来。

  去没能回来的老兄弟家中看望一番后,冯八尺沿着田埂转了一圈,回到了家中。

  部曲们被召集了起来,帮他家搬运木料。

  木料是从汴梁买的,来源是去年暴水时从太行山上冲下来的巨松。

  韩氏打理家业十分得力,从汴梁的二道贩子手里买了不少木料,准备扩建屋舍。

  他家屋宅是从豪强李虎手里买的,计有池八亩、田四百三十六亩、庄客十三家、屋三十楹、耕牛十九头,而今又有些许扩大。

  另外,韩氏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家里人多了。夫妻两个年岁也不是很大,将来多半还会有孩儿,必须得提前考虑了。

  对了,李虎带着子侄辈西投虎威将军邵慎,在攻陕城时战死了,没能捞到官身。

  一个曾经横行乡里三代人的土豪家族,就此分崩离析。

  现在这片地界上,以冯氏最大,俨然新的豪强。但这个家族其实起来没几年,不得不让人感慨风云变幻之剧烈。

  “姐夫。”逛到家门口时,一少年见得冯八尺,立刻行礼。

  冯八尺点了点头,问道:“住得习惯吗?”

  “姐夫家里挺好的。”少年腼腆地回道。

  冯八尺虚荣心顿时爆棚,嘴止不住咧了起来。

  妻子家里在安平韩氏中只能说是旁支,遭灾以后挺不住了,一帮亲戚便麻利地收拾细软、粮食,坐着牛车南下平丘,投奔冯八尺,刚到没几天。

  “好好读书。”冯八尺端着姐夫的架子,叮嘱了一句:“别像你姐夫我,大字不识一个,龙骧府部曲长史空出来了,也轮不到我。”

  “姐夫不是要当副部曲将了么?”少年问道。

  “别乱说。胡黑子只是走失了,万一回来了,还是副部曲将。”说起这事时,冯八尺唏嘘不已。

  此番出战,平丘龙骧府出动了三百人,就是他所领之部,配了一个副部曲将、部曲长史下来带队,结果这俩人都没能回来,一个受伤不能动,被遗弃了,一个在天池外被鲜卑人拦截走散了,不知所终。

  最后还是冯八尺收拾余众,在羯人骑兵的接应下,退回了天池。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同时也是武人上升的阶梯。

  副部曲将、部曲长史都是八品官,而今空了出来,冯八尺机会很大,说不定年前就有委任下来。

  就目前而言,他这个家族还非常单薄。

  流民出身的他已经没了父母兄弟,两个孩子很小,他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旦如同他那两个前上司一般没能回来,这个家也就败落了。

  冯八尺的境遇其实就是梁王邵勋的境遇,崛起太速,底蕴薄弱,根基不稳。

  他就是武人新贵的缩影。

  “听你说年后要去石楼?”冯八尺突然想到一事,问道。

  “是。”少年回道:“我饱读诗书十载,教胡人读书还是可胜任的。”

  “石楼县设立没几年,什么都没有,山胡一大堆,真要去?你好歹也是名家子弟。实在不行,就落籍平丘吧,姐夫去龙骧府改一下,荫免你一家赋役,好好读书算了。”冯八尺忍不住说道。

  少年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道:“安平遭灾三年,家业尽毁,还不如去石楼碰碰运气。大王于胡风浓郁之地设郡博士、县教谕,必有所指,说不定是一条门路。”

  一个士族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竞争,旁支庶出子弟的日子真没想象中那么好。

  一个郡的孝廉名额就那么多,几个郡姓争夺,分到一家头上的名额十分有限,然后内部再决定分配给谁。

  门荫入仕名额同样要内部分配。再者,河北士族功劳不大,哪来多少门荫入仕的机会?

  至于高官征辟,那更要看中枢乃至州郡一级有多少河北人当官了。

  河北籍高官多,他们就会多征辟河北士人,如今么——难!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太尉王衍。

  他点评说谁好话,那个人就会被高官征辟。

  几十年下来,他手里不知道攒了多少人情,可以运作多少官员,说出来都吓死人。于是乎,一大堆青徐士人向他靠拢,渐渐形成了庞大的政治集团。

  河北本来出了个卢子道,可惜名气差王衍太多了,再加上素有心胸狭窄的恶名,门户之见甚重,出了河北就不好使,运作官位的能力差了王衍一大截。

  河北现在隐隐有呼声,实在不行让清河崔氏上,范阳卢氏退位让贤,可见一斑。

  安平韩氏在河北地位不高,作为旁支子弟,别指望家族能给你多少帮助。

  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着安平韩氏这块招牌,凭借自身的能力、交际圈子乃至一点点运气,获得高官的赏识——太原温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得王衍赏识,又交好梁王妃的兄长庾亮,一步登天。

  再不济,想办法拜个师,扩展下人脉。

  可惜这两条路他都走不通,只能去胡人扎堆的新设县乡碰运气。

  冯八尺不太懂士族玩的这一套,但他明白一点,无论文武,出身差的人想要往上爬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梁王不撕开那条黑沉沉的铁幕,给他们底层文人、武人打开上升通道,绝对没有起势的机会。

  说到底,他们这类人就是要抱团支持梁王,不然这天下还是王衍之辈一手遮天。

第794章 新兵

  腊月上旬,前来汴梁就食的灾民走了一部分。

  主要是精壮,差不多有万人上下。他们的目的地是弘农,编为万胜军第五营,明年春天开始种地。

  滞留在汴梁的灾民仍有数万人,男女老幼都有,与原本修建汴梁的人合在一起,继续屯垦。

  这总计不到十万人中,有青州人,有冀州人,有并州人,还有大量杂胡,十分复杂。

  腊月初十,运河已经封冻,但仍有最后一批粮食经陆路运抵灾民营地。

  交割完毕后,张黑皮坐在田埂上,擦了把汗。

  张冲则开始检查包袱,看看东西有没有带齐。

  他要去洛阳了。

  黑矟右营空了一些位置出来,正在招募新兵,作为陈郡良家子,张冲应募成功,即将成为黑矟右营的一员。

  这支部队成立于神龟二年(318)腊月,距今正好三年,员额二千四百。

  比起三年前,人员早就换了一个遍,部分幢队甚至换了两遍,基本都是拆散补入银枪军及黑矟左营去了。

  这次空出来的位置不多,也就百十个的样子,参加过遮马堤大战的张黑皮找人托关系,把一门心思当募兵、吃皇粮的长子张冲送了进去。

  张冲腰间悬着一把刀,是梁王送给他的——那会还是“陈郡公”——异常宝贝,一直随身带着。

  张黑皮想让儿子把这把刀留在家里,张冲一直不肯,只说不会轻易拿出来就是了,反正军中还会发下器械。

  “这回如你所愿了?”张黑皮虽然为儿子当募兵四处奔走,但说到底心里是不太愿意的。

  他家有四十亩地,就位于睢阳渠边上,灌溉方便,亩收不低。

  如果不闹灾害的话,理论上两年内可收二百四十斛左右的粟麦、六十斛杂粮,养活全家五口人绰绰有余。

  即便闹了灾害,只要不是河北那种连续三年的大灾,也能撑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真的有必要去当募兵吗?

  张黑皮打过仗,受过伤,从墙头摔落时,同乡马九就死在他身旁,半个脑袋都没了。

  战争并非儿戏,那是要拿生命做赌注的。

  不过,他也没有强行阻止儿子,因为他现在的日子是梁王给的,送一个儿子去给梁王卖命,算是还他的恩情了。

  这就是他朴素的心理。

  他这样的人,在陈、梁、南顿、新蔡、襄城、汝南等郡也比比皆是,因为他们都是梁王在旱蝗连继之年收拢安置下来的。

  过了十年相对太平的日子,在这个乱世之中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阿爷……”张冲看向父亲,低下了头。

  张黑皮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既然定下了,就别瞻前顾后了。家中不用你操心,若给假,可坐船回家看看。”

  “好。”张冲说道。

  不远处的草棚外,县兵曹掾已经在招手了。

  他身边还有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们都是陈县人,都去黑矟右营当募兵。

  张黑皮领着儿子走了过去。

  兵曹掾张冬矜持地向他点了点头。

  张冬是张黑皮的乡党,两家一起逃难出来的,后来他因为勉强识得几个字,被调去县里。多年下来,已是兵曹掾,专门负责征丁,家业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

  也就是陈县这种完全重建的县份才有这种机会了。

  比起梁国之外的郡县,张冬这种连僮仆都没有,父母妻儿都要亲自下地干活的兵曹掾太弱了,充其量只能算是富裕的农户,当县吏还没俸禄,完全是白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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