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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844节

  只要安稳渡过一年,河北这段难熬的日子就算过去,一如当年的河南。

  卢志可不能倒在前夜啊。

  “当年若没遇到大王,或许我已死在洛阳。”卢志叹息道:“将要入土之际,却时来运转,此非天意?”

  “若当年没遇到我,子道何往?”邵勋好奇地问道。

  “或会前往晋阳,投奔刘越石。”卢志说道:“不过,刘越石终究欠缺太多,非成事之人,奈何,奈何。”

  那就是世界线收束了,邵勋暗道。

  刘琨和祖逖齐名,但细究下来,两人的能力真不在一个等级,差得太远了。

  石勒、石虎之辈说是一统河南、河北,但河南其实一盘散沙,与江东暗通款曲之人太多了。只要大军一北伐,必然赢粮影从,可惜祖逖没得到建邺足够的支援,以至于功败垂成。

  如今的河南并非后赵治下的河南,没多少人暗中投靠江东,祖逖注定达不到历史上的高度了。

  最简单的,后赵治下的河南豪族会给祖逖提供粮草、器械、兵员,邵勋治下的河南不会,这就是最大的差别,江东之人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大王明年欲做何事?”卢志坐了起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

  “最大之事便是移民实并州。”邵勋说道:“子道,我说话算话。河北豪族愿意自筹粮草来并州的,我会很痛快地给官,绝不食言。”

  “大王还是在为攻伐拓跋鲜卑做准备?”

  “这只是其一。”邵勋说道:“以长远计,还是要教化群胡、编户齐民。刀枪只平得一时之乱,王化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其实就是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

  短期目标是充实并州户口,生产资粮,为将来攻灭代国做好准备。

  长期目标是消化并州茫茫多的胡人,让其变成汉人,这不仅要从军事、政治、经济多方面着手,也要从文化方面使劲。

  “平原刘氏、华氏、清河崔氏等豪门巨室,遭灾并不重,挤在冀州作甚?”邵勋说道:“那么多子弟,一郡一年才几个孝廉?一州一年才几个秀才?不如向外迁一些,对保全家族也有好处。有那遭灾的诗书世家,出不起钱粮也没关系,只要愿意来吕梁山中的平阳、西河、太原、岢岚属县,我来替他们想办法。”

  “胡人酋豪其实很仰慕世家大族那一套,上赶着巴结的人太多了。他们沐浴华风,上行下效之下,总会有效果的。”

  “只要这个天下不变天,他们就会慢慢变成衣冠之人。最怕的其实是局势反复变化,同化被强行中断,甚至让胡人爬到头上,那样可就没什么效果了。局面我来稳住,化胡为夏之事就要靠你们了。”

  “这要数十年乃至百年。”卢志感慨道。

  “功成不必在我。”邵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打好基础,数十年如一日之下,我就不信这条船还能调头。”

  卢志轻笑了声。

  邵勋找他做这事,其实是对了。

  他刚才说如果没遇到邵勋,就会去投刘琨,不是投刘聪,也不是投石勒,很说明问题了。卢志内心之中是愿意把这事做好的,也非常有动力。

  另外,邵勋其实给了河北士人一条出路:来并州做官。

  连续三年遭灾,河北士族损失惨重,很多人确实挺不下去了。如果任由他们留在河北,不管不顾,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单纯的流民军一点都不可怕,大晋朝就没造反成功的流民军,因为社会环境不允许,没有流民军长期生存的土壤。

  但如果流民军与士族合流,威胁性就大大增加。与其届时手忙脚乱镇压,不如给河北士人一条出路,政策上稍稍倾斜下,多任用一些河北人到并州当官,对流民军釜底抽薪,让他们闹不起来。

  经济上赈灾,政治上安抚,军事上镇压,本人再利用威望巡视,邵勋算是生生把冀州大规模叛乱的可能给掐灭了。

  十月中,他带着万余河北精壮及俘虏的数万男女老少抵达了汴梁就食,原因是想减少些粮食转运途中的损耗。

  银枪中营、义从军则就地休整——前者安家在汴梁,后者在黎阳,很近。

  银枪左营奉命调往平阳,右营则前往河东,替换黑矟左营。

  府兵也尽皆罢遣回家,一人领了两匹布充作赏赐。

  至此,整个北方大地消停了下来。

  灾后的百姓困苦中又带着点希冀,希望明年能迎来一个五谷丰登的年份。

  密集的灾害已经让河北处于崩溃状态,河南也进入了崩溃的边缘。

  哪有小孩天天哭,赌狗又怎么可能天天输!

第793章 乡情

  农历十一月,又称“仲冬”。

  一般而言,这是农事较少的月份,同时也是府兵、农兵操练的月份。但今年没有操练,压根没召集,因为上头没发下粮食、酱菜,取消了。

  众人乐得如此。

  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操练啊?不如省点力气,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农活需要帮忙。

  河已经上冻了。

  小孩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拿脚尖去踩,不过很快被农妇揪着耳朵,哇哇大哭起来。

  一群妇人拿石头砸开薄薄的冰面,开始洗菜。

  另外一群妇人试了试河水,发现太冷,于是端着木盆,厚着面皮去蹭别人家的水井。

  “今年不用粥清了?”水井旁围坐了四五个妇人,叽叽喳喳地对主人家说道。

  “不用了。”主家妇张氏叹了口气,道:“梁王来了汴梁,各个龙骧府都送粮食过去了,说是‘借’,却不知道有没有还。”

  “我家也出粮了,唉。”另一位正在洗菜的妇人李氏说道:“梁王给了这大菘菜,却拿走了十斛粮,还是上好的粟米,哎哟,当时气差点没喘过来。”

  “前几年梁王来巡视,你还说他长得比一般男人雄壮呢,劲一定很大。”妇人何氏打趣道。

  又是一阵笑闹。

  而笑闹之间,一桶又一桶的水被吊上来,反复清洗刚从地里采摘的大菘、芜菁、冬葵、蜀芥,有的上面甚至还沾着白霜。

  十、十一月间做咸菹,老传统了。

  前几年粮食相对丰裕的时候,从宜阳、洛阳一带传过来了种新做法,即先将冬菜在盐水中浸泡三天,再加粥上面澄出的清汁,令咸菹发酵而变酸,味道比较好。

  另外一种就是直接在盐水里面浸泡,颜色没那么金黄,相对青一些,也没那么酸。

  咸菹是非常重要的食物。出征时,与豆豉并列,是军中重要的盐分补充来源,同时也是下饭菜,消耗量极大。

  “来了好几万饥民,有没有说可以买人?”洗菜之时,妇人李氏问道。

  “兴许有人愿意卖。”张氏想了想,说道。

  她没有问为什么买。

  如果说这会河南还有哪些家庭能吃饱饭的话,府兵就是其中一类——部曲吃不饱,府兵大爷一家子却没问题,因为征粮征不到他们头上。

  河北来的饥民太多了,买一个人压根花不了多少粮食。说句难听的,他们买人其实就是救人,一点不夸张。

  “哗啦啦!”又一桶井水被打了上来,冒着汩汩热气。

  这个时候,门外来了个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妇人,怯生生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张氏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低声询问了几句。

  妇人似乎不是晋人,连说带比划,急得脸蛋更红了。

  “行了,我教你。”张氏弄明白了,径直将她领了进来,在水井旁放了张小马扎,示意她坐下。

  妇人连连点头,欣喜不已,然后将放在门外的芜菁篮子拿了进来。

  “前边河沟上来了十户鲜卑人。”张氏对其余几个妇人解释道:“民家。”

  众妇恍然大悟,难怪是生面孔呢。

  前几年甚至安置过十来户乌桓人,听说是哪个胡人大官的家奴,被放散了,落籍为民。

  他们不是府兵,只是住在龙骧府附近的民人罢了。

  至于为何一个个分散安置到府兵聚集地附近,她们也不知道,可能是想看着点这帮胡人吧,毕竟府兵能打。

  这个鲜卑妇人没有戴那种可笑的高帽子,身上穿的衣服也与她们大差不差,不张嘴的话你还真不知道她是胡人。

  今日似乎是来学习怎么做咸菹的?

  来了个外人,众人便不怎么说话了,沉默地洗着菜。

  张氏倒是挺热情的,先将妇人篮子里那些个头较小的芜菁取出,只留下大个的,然后教妇人清洗、切割。

  弄完这一切,又拉着妇人去她家的大水缸旁边,先揭开上面的盖子,然后取出压在咸菹上的大块石头,嘴里说个不停,大意是教鲜卑妇人怎么束扎、怎么摆放、怎么浸泡、如何密封等。

  鲜卑妇人听得很认真,不过看她双眼迷茫的样子,好像没怎么听懂。

  张氏特意放慢了语速,又细细说了一遍。

  在井边洗菜的妇人们见了,也围了过来,先是在旁边看热闹,慢慢地,有人开始指点,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热心的,说带她去自己家看怎么做。

  鲜卑妇人慢慢弄明白后,有些感动,只见她叽哩哇啦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快步跑回家。

  片刻之后,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的野兔。

  野兔已经冻得硬邦邦了,身上有箭伤。

  鲜卑妇人比划了几下,又说了几句。

  张氏仔细听完后,对众人说道:“这兔子是她骑了家里的马,到野地里射来的,送给我等。”

  众妇一听,更加高兴了。

  商议一番后,有人去拿调料,有人去拿冬笋,准备一锅炖了,大家分一分。

  说话间,外间飘起了雪花。

  冬月之后有腊月,腊月之后便是过年了,节日气氛越来越浓。

  而节日及相关的民俗,绝对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鲜卑妇人来自段末波自幽州带着南下的两万部众之一。

  经过数年时间拉扯,他终于又放散了五百余家部落民,交给陈留郡诸县,打散安置。为此,他得到了一批布帛作为补偿。

  被分散安置的五百家鲜卑人与晋人杂处,久而久之,风俗习惯会慢慢改变,毕竟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

  两代人过后,几乎不会有人再提及他们的鲜卑身份了。除非中原再一次大乱,鲜卑人大举南下,重新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不然的话,他们就如水滴汇入大河一般,最终成为大河的一部分。

  今日之景,便是一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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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丘龙骧府,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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