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43节
朝廷从青州调拨了五十万斛粟米至此,竟然不慎被雨淋了一批,发霉变质。
这事可大可小。
发霉的粮食已经分发下去了,灾民也吃了……
但问题在于太守试图隐瞒,且几乎成功了,如果邵勋不来的话。
新太守是龙骧幕府户曹掾、燕国刘郢。
这是卢志的人,邵勋思来想去,感觉老卢最近颓势尽显,决定拉一把。
“高阳四十万、河间八十万、章武四十万、博陵一百万、常山、中山二郡合计十万,总二百七十万斛赈灾粮,或有不足,但足以挽回大部分灾民的性命了。”邵勋说道:“为了讨要这些粮食,我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一定要用好。”
“幽州遭灾的范阳、燕国二郡也得到了百五十万斛粮。这粮不光是给你们赈灾的,也要重建边塞武备。”
“广宁大部失陷,不要急着夺回,先守好上谷。此等时节,再强要出塞攻鲜卑,恐招致大败,上谷亦不可保。苏忠义还剩多少人?”
“回大王。”幽州都督卢诜禀道:“还剩九千余口人、牛羊马匹十万多。”
苏忠义是苏恕延之子,原广宁怀荒镇将,数月前被拓跋鲜卑大败,退入上谷居庸关内。
而卢诜在鲜卑入侵前当过一任广宁太守,这个时候他只有庆幸。如果还在任上,结局很难讲,毕竟新太守是战死了的。
“让他来常山放牧吧。”邵勋说道:“着苏忠义再献精壮一千,我有大用。”
“是。”卢诜、羊鉴二人齐声应道。
梁王没提给没给镇将,那就糊涂着办了,先划一块地,够这九千多人放牧即可,总是挤在上谷那穷地方也不是个事。
另外,九千多人里面,成年男丁大概也有三千出头,再抽走一千精壮,苏忠义是真的完蛋了,至少十年后才能恢复点元气。
不过,这事比较棘手,他们要暗中协作,秘密通知地方郡县,谨防苏忠义作乱。
一旦作乱,就要立刻镇压。
如果不作乱,忍了这口气,苏忠义也没什么作乱的本钱了。
“宇文氏欲壑难填,贪得无厌。便是牧草丰衍、六畜兴旺之年,他们也要劫掠。”邵勋又道:“其众虽凶残狡诈,但并未全力南下,如何抵挡不住?御夷镇将遇敌大队之时,居庸关便不出兵救援。北口镇将与贼大战旬日,静塞镇将作壁上观。如此种种,问题颇大,容易为敌各个击破。”
“今日我再说一遍,幽州战事,由都督卢诜统筹,谁再出工不出力,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么?”
是的,有些人就是认为邵勋拿他没办法,暗中观望。
他们也不明着反对,但用心和不用心,差别可大了。镇将都是军阀,一切以保存自身为要,为了别人的地盘拼杀,非常不智。
之前游统干得马马虎虎,但邵勋担心他在幽州干的时间太长,关系盘根错节,不好处置,于是将他调走了——长期坐镇一方主持军务,朝廷下令调走之时,万一人家请地方军民上表留己呢?
卢诜能不能控制住局面,目前还看不出来,毕竟他才赴任几个月。
邵勋决定再给他一段时间,如果不行,果断换人,让李重过来——李重和卢诜各有利弊,前者能力强,后者在地方上有影响力。
由此可见,他此番东下冀州,并不全是为了救灾。
一个原因是去年答应了灾民,今年再来看看灾后重建状况——这事啥也别提了,本来以为会收获灾民的感激和赞誉,现在看来又是一场大水,完全折磨人。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幽州边防了。
拓跋鲜卑是一个横跨燕山、阴山的大势力,整个漠南草原的精华之地全在其手。
另外,他们还占据了河南地一部分以及像代郡之类的传统汉地。
附庸地盘则更多,宇文鲜卑还是他们的姻亲。
简而言之,他们可以出击的地方非常多。
幽州、冀州、并州、雍州、秦州、凉州全在他们的打击范围之内,从东到西绵延数千里——反过来讲,可以打击他们的地方也非常多。
邵勋还听说了一个不保准的消息:凉州张茂因道路阻绝,孤悬于外,故遣使至盛乐称藩。
不投靠刘汉,投靠拓跋鲜卑,原因是后者屡败匈奴,战斗力强劲,另外就是匈奴已经把秦州吃得差不多了,有可能威胁凉州,故早作打算。
当然,张茂地位不稳,引鲜卑自固也是一个原因,毕竟拓跋氏的手是可以伸到凉州的。
邵勋暂时不想主动攻拓跋鲜卑了,但整顿幽州边塞体系却是必须的。
这个地方面临的压力太大了,一个不好就有可能被鲜卑四部集火:拓跋攻上谷、范阳;慕容攻北平;宇文则南下劫掠诸郡,尤其是燕国、范阳;段部么——万一造反呢?
如今冀州连续三年遭灾,百姓哀鸿遍野,地方极为混乱,这些都会助长别人的野心。
他来了,多多少少能震慑一下,能拉拢一下,哪怕效果不佳,但总是有点效果的。
他不来,安坐于汴梁或平阳发号施令的话,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相反还会让河北士人失望,保不齐就让一些犹豫不决之人从贼了。
有些事,就不能怕麻烦。
你要让河北父(士)老(族)看到你没放弃他们,你仍然在关心他们,且非常重视他们,亲身前来……
九月下旬,邵勋离开了河间,南下安平等地,检查冬小麦播种状况,同时收拢流民——心野了的则尽数击溃,然后收其余众——统一带至邺城,就地整顿。
几乎与此同时,他下达了一道命令:除祭祀之外,酿酒者斩,酿醴者配流岢岚、新兴。
这个时候,卢志在邺城病倒了。
第792章 话疗与出路
“位列簪缨一辈子,年老时若能隐居山野,治我丘园,未尝不是一件乐事。”铜雀台上,卢志看着远方的白云黄草,絮絮叨叨地说道。
邵勋亲手搬来了两张躺椅,心中暗道卢志是真的灰心丧气了,被打击得厉害。
这个打击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最直接的度田导致的怨言。
虽然后来邵勋已经把度田范围局限在梁国二十郡范围以内了,但造成的恶劣影响却已经产生。
再加上河北士人不够亲近,内心之中充满犹疑,总觉得自己被打压了。
同一个职位,河北人没竞争过河南人,哪怕没有黑幕,单纯就是才学不及人家,那个河北人可能都要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心生怨恨。
另外,河南人打压河北人,也是客观事实。
这不是列举朝堂中有河北籍官员存在,就能推翻的结论。
河南人入伙早,占据了诸多要害位置,势力庞大。
王氏、羊氏、庾氏哪个不是河南士族?
河北系被打压是正常的。
另外,前些年河北世家大族保存完好,也让邵勋颇为警惕,他主观上也有打压河北人的意图,虽然力度很轻。
综合下来,卢志作为河北系唯一的代表,仅剩的山头,压力是非常大的。
由于他的性格因素,又心胸不广,内心十分苦闷。
河北连续三年遭灾之后,眼见着被问责了大批官员,河北士人风评更坏,卢志就有点撑不住的苗头了,能挺到今天,把赈灾之事大体落实,都算他有责任心了。
“子道何生隐逸之志?”邵勋挥手示意黄正离开,自己坐了下来,问道。
“难道不想看到邺城桑林之间鸟雀纷飞?”他往石鼎中已经沸腾的水投入椒盐,随口说道。
“难道不想看到金黄的粟麦覆满安阳的原野?”
“难道不想看到巨鹿少女弄棹采莲?”
“难道不想看到广平少年白马西风,踏入落花丛中?”
“难道不想看到清河士人悠游林泉,对月长歌?”
“难道不想看到范阳男儿驰骋山后,射雕而归?”
说完这些话时,卢志面现神往。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几年大灾算得了什么?这就烦了?这就灰心了?这就伤春悲秋了?”石鼎中的茶水第二遍沸腾了起来,邵勋不慌不忙地从中舀出一瓢水,然后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倒入,慢慢搅动。
“河北饿殍遍野,真能恢复如初?”卢志轻声问道。
“能。”邵勋肯定地说道:“汉光武倚之以成大业,袁氏子若不乱来,再多一个曹操也打不过。不然的话,真当我闲着无事来河北呢?有这工夫,回平阳醇酒妇人享用着,岂不美哉?”
卢志无声地笑了。
石鼎之中的茶水已经第三遍沸腾,邵勋仔细舀出茶沫,再将方才舀出的水倒入。
做完这一切后,亲手给卢志倒了一碗,端到他面前,道:“若无子道,我如何能轻易得河北?若无子道,我岂能进幽州?”
卢志听完有些脸红。
这些话,他得意之时私下里和人说过,没想到被梁王知道了。
梁王终究不是曹孟德。
他听了这话,也就一笑置之,到这会还亲手给他煮茶,和他谈天。
想到这里,卢志只觉过往的些许委屈,尽皆不翼而飞。
他为了梁王做了那么多事,梁王都记得。
梁王很承他的情。
梁王很尊重他。
“河南以前也是民不聊生。”邵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置于躺椅旁的案几上,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说道:“最难那阵,饿殍遍野、白骨成山,连桑林都尽皆损毁。那会在许昌,我也夙夜忧叹,愁得不行。但世间之事,只在人为,用心去做了,上天都会奖励你。”
“河南已经走出来了,俨然大晋粮仓,活人无数。河北地更饶沃,夫有何忧?一年暴水、两年大水,差不多到头了。”
“前些时日在高阳、河间、博陵等郡巡视,五月收取了些小麦,一郡只需数十万斛粮米便可赈济。救不活的人我不会救,救了就能活。或许其他地方还会饿死不少人,但比起去年呢?灾情减轻得不多,但死的人却少了很多。”
“子道心系燕赵,遣人力推冬小麦,笔都写秃了几支。明年五月若能顺利夏收,此皆君之功也。我必命人勒石纪功,以彰君之德。”
不要钱的好话一个劲往外说,情绪价值给得满满,卢志听得心情好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个时候愈发需要有人肯定他这一生。
邵勋轻轻躺着,看着天边的晚霞,道:“河北,不会乱。”
这是他的底线。
河北小乱已成事实,但不能完全乱套。
襄国、安平、渤海等地的粥场吊了许多人的命。它们的存在,让大规模的叛乱消弭于无形。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但今年确实比去年死人少,这就是进步。
明年春天搞不好还会饿死一波人,但数量定然会大大减少。
只要明年没有水灾、旱灾或蝗灾——大水之后,想起蝗也有难度——其他的都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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