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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95节

  吴前哂然一笑。

  这歌他听过,还会唱。

  最先是邵司马唱起来的,后来在银枪军中广为流传。

  至于耕田,确实是邵司马在带头耕田。

  战事一结束,邵司马就组织人抢种小麦,一点没耽搁,因为已经有点晚了。

  其实,这会的河南,种越冬小麦的人不多,粟才是主流。

  但邵司马觉得洛阳频繁战乱,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不如抢种一批小麦,来年五月就能收。届时若还没打仗,那就再种一茬杂粮,将粮仓都充实起来。

  因为耕牛严重不足,马耕又太浅了——更何况马儿同样很匮乏——于是邵司马像打仗一样,身先士卒,带着军士们一起“人耕”。

  这会就是了。

  吴前看了一会,心中愈发感慨。

  邵司马说“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带头耕地,让儿郎们足食,而不是一味搜刮百姓,这却是什么来着?对,教谕们说的“大仁”。

  大仁大勇,真的值得他追随。

  “俚歌小调罢了,有甚好听?”王衍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悻悻说道。

  “救我来!救我来!听到没有?”胡毋辅之哈哈大笑。

  王衍只当他发神经。

  这人门第不错,但小时候家里很穷,与泥腿子接触多了,总有些神神叨叨。以至于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绝了,怕不是有点病。

  现在是太弟中庶子、阴平男,身份高贵,结果还是喜欢这些黔首们哼唱的烂俗小调。

  能不能欣赏点高雅的东西?

  “我记完了,走吧。”胡毋辅之笔走龙蛇,将这首歌记下后,毛笔潇洒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车,把王衍往旁边挤了挤,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彦国,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满地问道。

  “有酒没?”胡毋辅之问道。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拒绝了。

  胡毋辅之遗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说道:“邺城败了,败得很惨。”

  “刘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问道。

  “来不及了。”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石超、王斌连吃败仗,士卒逃散,城中只剩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邺城?

  邵勋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阳。

  “王浚、司马腾十几万大军,邺城早晚陷落。纵是太弟想守,也没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辅之叹了口气,说道:“更何况,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带着残兵败将,奉天子南奔洛阳。走得仓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带钱。”胡毋辅之说道:“只有中黄门行李中藏了三千钱。被人知道后,天子下诏借钱,道中买饭。还没有食器,只能用瓦盆吃饭,唉。”

  王衍无语。

  你们有兵将随行护送,还要“买”饭?

  最让人难绷的是,天子专门发了一道诏书,却是为了借钱吃饭……

  “我跟了几天,便先行一步,来洛阳打点。”胡毋辅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愿多提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惨。

  天子可能还好,习惯了。

  司马乂奉帝出征的时候,夜宿豆田,条件也很艰苦。天子饭量又大,经常吃不上饭,人都瘦了……

  但司马颖从小锦衣玉食,这次是真的落难了。

  他来洛阳,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糜晃、邵勋若想杀他,一念之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便有些唏嘘。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如今洛阳谁做主?”胡毋辅之问道。

  “督洛阳守事糜晃总揽军务。”王衍说道。

  话只说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辅之听得懂。

  军务归糜晃,政务当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于那位曹馥,虽然是司马越的军司,但看样子他也不想争什么。

  “邵勋呢?”胡毋辅之问了一個名字,直接让王衍惊讶了。

  惊讶的原因不是因为邺府官员知道邵勋,而在于胡毋辅之压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经官职的,但和丞相府军谋祭酒杨准一样,逍遥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滥嫖——事实上,邺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只拿俸禄,不干实事,但司马颖确实需要他们妆点门面。

  名士多了,声势就壮。

  声势壮了,前来投奔的人就多。

  为此多养一些风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勋是东海国中尉司马,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王秉、苗愿之辈,见了他都不敢正面指斥。”王衍说道。

  “就他?”胡毋辅之惊讶地指了指正在田里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的军将,道:“既然一人之下,权势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谋甚大。”王衍阴阳了一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勋下地干活,也是一种“养望”。

  有人养望靠卧冰求——咳咳,靠事亲至孝。

  有人养望靠辩经清谈。

  有人养望靠名士风流。

  邵勋如此养望,吸引过来的怕是只有浊流役门,而不是清流名士。

  “现在谁还没点野心。”胡毋辅之嘟囔了一句,然后正色道:“太弟既遣我来,我再不晓事,也得问清楚,可有性命之忧?”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说道:“邵勋是个懂规矩的人,不是张方,放心吧。”

  “好。”胡毋辅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牛车走得很慢,歌声仍隐约传来:“救我来!救我来!”

  俚歌小调,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文采。

  难的是你得贴近黔首们的生活,经常与他们攀谈,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这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东西。

  此时听到“救我来”三个字时,胡毋辅之就觉得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听到了大晋朝那千千万万无人问津的黔首,在悲怆地大喊:“救我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98章 指点

  干完农活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辅兵们已经开饭了。

  邵勋草草吃完,然后提了一些做好的饭食,往中城方向而去。

  穿过一道门后,前方是一个庭院,院内栽有花卉树木,更有假山流水,十余间装饰考究的屋舍坐落其间。

  裴妃、皇后二人正在对弈,看到邵勋进来后,齐齐抬眼望去。

  王妃面带欢笑,气质娴静淡雅,最近甚至愈发平易近人,仿佛一道精美的菜肴,鲜香四溢,咬上去饱满多汁。

  王妃还性格平和,很有包容之心。

  邵勋喜欢女人身、心的包容。

  废皇后羊献容不如王妃丰腴,但也身姿窈窕,颇有可观之处。

  但邵勋觉得这个女人心思不简单——事实上王妃的心思也不简单,只不过她有时候会犯傻。

  他只见过两次皇后。

  第一次是在殿中擒司马乂,皇后二话不说,直接向他奔来,轻声呼救,可见眼力非常好,关键时刻不慌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益。

  第二次就是上回陛见了。

  临走之前,皇后居然掀开了珠帘,露出她那精致俏丽的面容,其间有多少谋算,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其实,邵勋觉得羊献容和他算是一类人,都有着灵活的底线。

  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会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

  邵勋自己是因为杀伐过盛,心中缺乏敬畏感,有时候会不择手段。

  至于羊皇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不甚清楚了。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环境吧。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心思本来就重,功利心极其浓厚。羊献容几次被废、被关押,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她黑化是大有可能之事。

  联想到历史上他对刘曜说过的话,邵勋基本可以确定了。

  嗯,羊皇后确实挺美的,但这不是邵勋关注她的主要原因。

  世上人千千万,比羊献容美的大有人在,但她们不是皇后。

  简而言之,邵勋只对皇后有兴趣,无论这个皇后是不是叫羊献容。

  “参见王妃,参见皇后。”邵勋将巨大的食盒放下,躬身行礼。

  “妾已是庶人,将军无须多礼。”羊献容低声说道,神色间颇有些柔弱凄楚的味道。

  裴妃本来想和邵勋谈谈出迎天子的事情,见状说道:“君放下食盒便可,若有军务,自去处理吧,莫要耽搁了。”

  “仆有要事请教。”邵勋放下食盒,一一取出食物。

  “这是从吴王府请来的厨子做的蒸饼。”邵勋取出一样,便介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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