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235节
这种大男子主义的想法过于高傲了些,可华夏文明能流传到后世,不就是因为有强者或者自认为是强者之人源源不断的挺身而出,为那些懵懂无知、毫不相干之人献出一切吗?
“……为了那些不该死的人……”李道嘿然一声,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他摘下头盔,望向大江西岸。
沿江的村镇都饱受金军的蹂躏,许多村镇都已经化为一片废墟,还可以看到七八人结队的金军游骑在岸上游弋。
“我当年,就是这样,在黄河南侧看着黄河北岸化成一片废墟的。我原以为此生也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李道叹了口气说道:“可谁想,又在长江见到此等惨事……”
“为了抗金,宗留守被活生生累死。”
“为了抗金,小翟知府父子(翟进、翟亮)战死在了洛阳,大翟节度(翟兴)被小人暗害于伊阳,李节度(李彦仙)战死在了陕州。”
李道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岳元帅更是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尸骨无存。”
“如此多的人牺牲了,可结果呢?金人还是来到了大江之畔。”李道转向刘淮问道:“刘都统,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白死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刘淮望着江水,也是一阵沉默。
如果以宏观历史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但如果具体到眼前之事,自靖康之变以来,汉家儿郎付出这么多的牺牲,却依旧改变不了天下大局,足以让人绝望了。
低头思量了片刻,刘淮还是缓缓说道:“不过我幼时也是听过三国故事,也曾好奇过诸葛武侯为何要矢志北伐,将自己活活累死。更不理解姜维为何在后主投降之后,还会想要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他们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以巴蜀一隅对抗中原终究会是一场空吗?”
“再往深处想一想,为何关云长要挂印封金,离开曹操,千里走单骑去投奔四处流浪的刘备?为何赵子龙在长坂坡单骑入阵千军万马,只为救出刘禅?为何刘备在关羽遇害后,不惜失去争夺天下的机会也要引大军报复东吴?难道他们不知道利害是什么吗?”
“后来,我才明白,大丈夫行事,哪能无视对错,只看利害?”
“上报知己,下安黎民是对的,重建国家社稷是对的,为枉死的兄弟报仇更是对的。所以就要拼死去做。”
“大小翟,李节度,岳元帅这等豪杰也不在意生前身后名,更不在意是被奉上神坛还是被踩在脚底。他只是在做最正确的事,并为之献出一切而已。”
“他们究竟是不是白死了,可能千年之后才有公论。”刘淮终于直视李道的双眼:“可无论如何,你我既从军旅,保境安民就是头等正确的大事。”
“莫要再想什么是否白死了。”刘淮正色说道:“这天下事,终究还是有人要去做,而只要做了,就比没做要好。唯有持本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
李道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看着年轻的刘淮,不由得想到二十余年前的自己,一样的心比天高,一样的无所畏惧。
李道突然之间有些嫉妒刘淮,嫉妒他的本事,嫉妒他的年轻,嫉妒他的勇气。可到最后,李道也只是将目光放在了立在旗舰最高处的李字大旗上。
“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道喃喃自语。
随后,李道将头盔戴在头上,面容恢复刚毅,对刘淮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指挥位置。
舰队在李道的指挥下,回到了采石矶渡口。
按理说这次虽然没有竟全功,可毕竟也算是一场大胜,可是因为彩衣女子之事,无论是刘淮与李道等人都沉浸在低气压之中。
这种情绪在乌江县百姓下船时到达了顶峰,在亲民官们的指挥下,这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百姓终于有了一碗热粥可以喝,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哭泣出声。
仿佛传染疾病一般,乌江县百姓恸哭之声连成一片。
而那些女子却是如同羞于见人一般,用布匹将自己缠的严严实实,甚至连比较大的哭声都不敢发出,只能默默啜泣。
有四五名胆子比较大的流里流气宋军想要凑上去调笑,直接被刘淮看了个正着。遥遥一指,都不用靖难大军出手,自有淮西军官上前,将这些宋军摁住。
“二十军棍,现在打!”刘淮驻足,戟指几名都头统领模样的人说道。
那几名都头不敢怠慢,慌忙将五个刺头按倒在地,扒下裙甲筒裤。另有军士拿来大枪当做刑具,在一片惨叫求饶声中啪啪啪的打起屁股来。
刘淮待那几名宋军行刑完毕,眼见一片白花花的屁股打一片血红,才迈步跟着李道来到虞允文的中军大帐。
一进大帐,刘淮发现这里的氛围比外面还差,时俊、王琪等统制官都一脸阴沉。
而何伯求一脸冷笑,辛弃疾则是满脸震惊。
至于主座上的虞允文,则是一副爹死娘改嫁的样子。
刘淮的心情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是刘锜还是李显忠战死了?又或者瓜洲渡被金贼突破?还是李宝、张荣水军全灭了?总不能是襄樊被金贼啃下来了吧!
还好,虞允文并没有卖官司,直接掏出一封封装华丽的文书,递给了李道。
同时向刘淮解释道:“朝中下令,嘉奖靖难大军忠义之举,而且还要靖难大军南下至临安受赏。”
李道张大了嘴巴,信件从手中滑落。
刘淮探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坐下喝了一碗茶水之后,方才环视帐中诸将说道:“你们这表情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金军已经过江了呢!”
今天下午如果没码完,应该就只有一大章了
第371章 官家宰相有思量
虞允文脸色稍稍好转,对刘淮说道:“刘大郎,你应该知道朝中是什么意思吧。”
刘淮复又饮了一口茶汤笑道:“这是正经旨意,由中书舍人制词、书行,又有给事中书读,还有宰执副署,说明宫中朝中的意见已经一致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宋朝皇帝下旨也不是批个条子就成的,也是需要走程序。
简单来说,需要中书舍人来起草旨意,再由给事中审核,然后再由宰相署名。如果事情复杂,还得需要台谏弹劾。
在整个流程中,各个环节都对军中的权利构成制度性的监督与制衡。
当然,这只是对于一般皇帝来说,赵构与秦桧那可不是一般的王八蛋,他们破坏的政治规矩多了去了,自然也不会少这一项。
赵构如果绕过中书舍人、给事中、宰相直接下诏,那也是可以的,一般叫手诏、内批。这种旨意没有合法性,遇见刚强之人直接顶回去也屡见不鲜。
但面前这封旨意则是走完了全套流程,只能说明无论是赵构还是此时的右相陈康伯都希望靖难大军去临安接受封赏。
关键就在于,去临安接受封赏只是表面意思,在场的都是人精,如何不晓得只要去了临安,靖难大军就别想回来了。
这倒不是宋国朝廷想玩什么‘明日校场发赏,不用着甲’之类的套路,而是宋国朝廷急需安全感,急需一支靠谱的军队前去拱卫。
如果靖难大军有两万兵马,宋廷肯定会有所顾虑。
但靖难大军只有五千兵马,无论赵构还是陈康伯都会觉得,自己还是能拿捏一下的。
至于忠诚度问题,怎么说呢。
在此时宋国所有君臣看来,靖难大军与东平大军都是不得了的忠义之士。
这些河北汉儿本来在山东都打开局面了,见到两淮战事激烈,宁可放弃在山东进取,也要来到两淮助战,关键时刻还直冲采石矶,直面金国大军,这等拳拳爱国之情如何不让人动容?
至于为什么是靖难大军而不是东平大军,这其中一层不好说的原因。
靖难大军与东平大军不同,东平大军都统张荣虽然是山东水匪出身,却当了许多年的宋军,更是在刘光世麾下厮混了许久,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早就不纯粹了。
而靖难大军则是没有跟脚,纯洁的犹如白纸,正好堪用。
这种现象其实屡见不鲜,不说南宋初年的赤心队,西方拜占庭帝国也将北欧人组成的瓦良格卫队当作核心力量。
根本原因还是由于这种军队没有派系,也没有跟脚,很容易被最高统治者拉拢,而不受其他人影响。
就比如淮东大将张子盖在军中根深蒂固,无论谁都会给他面子,但刘淮就是敢当面甩他的脸。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宋金已经准备开始决战了,金主完颜亮就隔着一条大江对南宋小朝廷虎视眈眈,现在却要将镇守采石的大军挪走,只为了保护朝中诸公的安全?
这不是扯淡吗?
眼见着何伯求已经冷笑出声了,虞允文挥手将其余诸将轰走,帐中只留下了刘淮、李道、何伯求、辛弃疾、时俊五人。
“刘大郎,你是不是有些疑问,官家如此行事也就罢了,为何陈相公也要同意呢?”虞允文语气清淡,但言语中的意思却是一点都不客气。不只是对当今右相,同时也是独相的陈康伯嘲讽,更是对当今皇帝赵构有种淡淡不屑。
刘淮笑了一声:“还能是如何?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大概是官家又要浮舟海上了。陈相公想要以我靖难大军的战力,来稳住官家,稳住朝中百官。这又不是官家第一次这么做,有什么好奇怪的?”
辛弃疾等人都是静静听着,时俊却恨不得把耳朵戳聋了。
这种事情也是他一个小小统制官可以听的吗?
虞允文并没有呵斥,只是点头:“左右瞒不过刘大郎。”
作为中书舍人,蜀地士大夫的下一任领袖,虞允文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的。
“其实在刘锜刘经略决定南撤瓜洲渡,淮南沦陷的时候,官家就要再次入海避敌了。
当时陈相公竭力阻止,甚至让家小由江西来临安安家,这才稳住了官家。期间,陈相公让临安诸城门开闭如常,以安定民心。除此之外,他还大敞府门,在门前解衣置酒,让来往百姓公卿皆可以随时看到他,才算是稳住了朝中百官。”
“然而到东采石被金贼占据的消息传到朝中之后,朝廷惶恐。官家拟下诏书‘如敌未退,散百官’,这封诏书到了陈相公手中之后,被陈相公当众烧毁。”
“陈相公劝谏官家,若百官在,则朝廷还能运转,还可以组织兵马反击金军。如若百官散去,则朝廷全无,官家孤身一人,就算是想要抵抗,也没有军士持矛挥戈了。”
“如此这般,才算是稳定了朝堂,陈相公担心再次生乱,到时他无法稳定朝野,更是为了安官家与朝廷百官还有百姓之心,也只能抽调靖难大军回临安了。”
五名将领中,李道与何伯求饶是早就猜到赵构会出幺蛾子,却依旧被遣散百官这种离谱的命令惊到了;
辛弃疾则是看了看刘淮,随即低头若有所思。
至于时俊,则是完完全全的惊骇了。他有一种立即堵住耳朵逃出帅帐的冲动。
但这是不可能的,虞允文将时俊留下,就是为了要着重培养他,让他成为自家麾下的大将,此时让时俊提前知道朝中局势对他也有好处,省得两眼一抺黑的做出些荒唐举动。
唯一面色不改的就是刘淮了。
赵构这种类人生物能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在他的眼中,天下所有事情都不如他的性命重要。别说逃跑了,只要能保住性命,举国投降都不在话下。
此时赵构还能坚持,纯粹是有昏德公昏德侯的教训在前,不得不坚持而已。
然而刘淮还是有些疑问:“然则为何一定是靖难大军呢?从淮东江南抽调一支兵马不成吗?我就不信朝中诸公都是知兵之人,一眼就能看出究竟谁是精兵悍将。凑上一万兵马,换身新衣服,吃几顿好的就能成样子货了。唬不住金贼,难道唬不住自己人吗?”
刘淮言语颇有一种‘宋军建军的目的不是为了让金国认为宋国受到保护,而是为了让宋人认为宋国受到了保护,金国知道宋军没有’的荒谬感。
赵构是废物,但宰相陈康伯呢?陈康伯作为主战的宰执,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吧?为何不驳回旨意?为何非得让靖难大军驻守临安?其余在江南逡巡的大军不成吗?
刘淮看那张子盖就很不错。
饮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喉咙后,虞允文继续说道:“这就是另一码事,而且事涉太子了。”
“虞储相,末将腹中难忍,请求去如厕。”时俊立即站了起来,拱手作势就要离开。
虞允文冷冷说道:“给老夫站住!老夫不嫌臭气,你就算要拉,也要拉在裤子里!”
时俊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同一个黄花大闺女般扭捏着坐了回去。
第372章 太子上皇争斗忙
虞允文复又瞪了时俊一眼,方才缓缓说道:“这事关一个隐秘,官家似有退位之意。”
在虞允文的娓娓道来中,刘淮也根据后世的历史知识理清了当今的政治脉络。
后世的宋孝宗,如今的皇子赵眘(注1)确切的来说并不是太子,而是距离太子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