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291节
更加荒谬的是,徐文发现,听闻此言之后,只有数人出言呵斥,绝大多数基层军官都只是在晦明晦暗的火光中用复杂眼神看着自己,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做出某种决定。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仿佛过了数个时辰,又仿佛过了一瞬,曾记举着火把站了出来:“陆先生,你这话太过了。”
还没有待徐文舒一口气,只见曾记单膝跪倒在地,对徐文大声说道:“总管,作乱的贼人已经尽数捉拿,末将请杀之!”
哗啦啦,军官们几乎瞬间尽数跪倒在徐文面前:“末将请斩贼人!”
徐文呼吸粗重,他知道这是曾记这些人既不想与他撕破脸,又不想再为金国卖命,而与他最后所做的妥协。
只要能回家,徐文还是武成军总管,至于到那时候是自立还是直接投靠忠义大军都可以,反正武成军是真的不想再为金国卖命了。
当日苏保衡强行消耗徐文的威望来维持局面,虽然保证了武成军没有一口气直接反了,却为今日的乱象埋下了伏笔。
徐文的威望已经不足以强行平定这次动乱了。
如果徐文还想要强行压制麾下兵马,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软禁起来,而少了这名资历老将,武成军原本就危险的归途更加困难重重,说不得就会在路上全军覆没。
徐文嘴唇蠕动,脸色发白,恍惚间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时候也是这般的黑夜,徐文下定决心叛宋投金的,不同的是,那时候他的身侧还有出身山东盗贼、义军的诸位兄弟,还有李成这名文韬武略俱全的兄长拿主意。
现在只有徐文自己了。
在犹豫片刻之后,徐文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唉……那就……斩了这些贼人吧!”
“遵总管将令!”
曾记起身,亲身上前,拖出一名捆缚结实的女真人,将其一刀枭首。
季成与胡悦有样学样,同样各自拖出一名女真人斩杀当场。
其余军官各自恍然,不知道是为了交投名状还是对女真人恨之入骨,纷纷持刀上前,对着那些女真人放肆砍杀。
陆游笼着手看着这一幕,随后则是嗤笑一声,对徐文拱了拱手,举起火把施施然的离去了。
第442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武成军归心似箭并不是扯淡。
十二月十日清晨,当得知回家的讯息之后,武成军全军的欢呼声就经久不停,整支大军都如同活过来一般。
徐文见状彻底没了念想,只能按照与陆游约定的那般,向完颜亮与徒单贞处传递消息,说是武成军遭遇宋国水军及马步军的全力围攻,伤亡惨重,在真州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先驾着舰船,沿运河支流到扬州城下与徒单贞合兵一处。
事态说的很危急,武成军几乎已经彻底大败,伤亡惨重之下无能为力的样子。
军情文书让两个机灵之人带走,送达之后再着机逃回来。
至于武成军则是立即全军启程,马步军与水军一同出发,沿着运河支流先向东北,随后拐入运河之中,一路向北。
宋军则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不止没有去攻打武成军,甚至没有去收复真州。
不过对于武成军来说,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回到家乡,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
而在数个时辰之前,陆游趁着夜色回到瓜洲渡时,东平军已经从镇江府驾船渡江,来到了瓜洲渡大营,此时正在陆续下船列阵。
夜色之中,张荣披着黑色大氅,配上黝黑的面容,犹如与夜色混在一起,他如同一座黑色雕像一般站在码头高处,直到见到陆游抵达的时候,方才咧嘴露出两排白牙,与前来迎接的陆游互相拱手行礼。
“陆先生奔波往来,辛苦了。”
陆游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武成军已经当着我的面,将军中的女真人全都诛杀了,他们已经不会与我军为敌,甚至会成为我军的助力。”
张荣笑着摇头:“这场大战很有可能只是东平军孤军奋战,武成军最多只能为我军创造一些战机,若是将大事寄托在他们身上,才是真正的笑话。”
陆游错愕出言:“孤军奋战?不是说有李横与贾和仲两部兵马与东平军一齐出兵吗?”
张荣继续摇头:“大宋军制传统在这里,我既然无法发军令给他们,他们就自然会拖延敷衍,偏偏我又一定不会敷衍,所以,东平军必然会孤军奋战。”
说到这里,张荣笑了:“大宋军队一直都是如此,如咱们在山东那时齐心协力,奋勇争先,那才是异类中的异类。”
陆游看着张荣,只觉得心乱如麻:“那就让刘都统下令,下严令……”
张荣摆手:“没用的,没用的,除非刘都统亲自到前线督战。然而不成的,他还要率精兵奔袭淮西,这本来就是个死结。刘都统知晓淮东是这个结果,我也知晓。
嘿,若不是刘锜那厮保证会在围杀完颜亮时出死力,我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等任务的。真当我是什么省油的灯不成?”
说到最后,张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露出一脸泼皮相,嘿嘿地笑了起来。
陆游闻言有些慌乱,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被张荣打断:“今日我留下一千兵马,既是守船,又是留种子。他们都是我在山东招募的健儿,许多人还没有成亲,不能轻易死在两淮,若是来日我回不来,还望陆先生能将他们带回去。”
陆游张口结舌,却又无话可说。
从国家战略,从个人信念,从天下大势,从生死荣辱,无论哪个角度,陆游都没办法劝说张荣。
军队征战,兑子、诱敌、佯攻等手段再寻常不过,总不能别人牺牲的时候你拍手称赞,轮到你牺牲的时候就推三阻四吧?
然而陆游还是有股郁气升腾在胸口。
为什么每次天下大乱,明明都是最废物、最无耻之人引出的祸患,却要用最勇敢、最忠义之人的性命去力挽狂澜呢?
这世道当真公正吗?
两人此时已经全都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只是看着四千东平军将士下船列阵之后,复又在各自长官的指挥下领取饭食酒肉。
因为是出征,所以吃食也要比往常好上许多。
陆游张口语言,却觉得鼻尖微微发凉,伸出手来,却见几片犹如盐粒子的雪花飘落在了手中,并且迅速融化。
“下雪了。”
陆游微微一愣,长江流域的下雪可是不多见,随即就是一句诗脱口而出:“楼船夜雪瓜洲渡。”
张荣微微侧过耳朵:“什么?”
陆游摇头:“没什么,只是偶得残篇罢了。”
张荣虽然不是什么诗书文华人物,却还是知晓除了一些天才人物,文人墨客写诗也不全都是倚马立就,大多数还是偶得残篇,再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不过他还是低声询问:“陆先生,此时可有诗词相赠?”
陆游已然心乱如麻,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之中缓缓摇头:“今日事急,没有事先备好。”
张荣有些失望:“若是刘大郎在就好了,他的诗词虽然没什么格律的讲究,却也有雄奇壮烈在其中,或文或白,皆是朗朗上口,令人难忘。”
说着,张荣向陆游拱手,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就要告别离去。
而就在此时,陆游望着雪花出言说道:“其实我准备了一首辞世诗,但看如今的形势,竟然是张总管要先用得上,也就先赠与你吧。”
张荣大笑几声:“说来,事到如今,老夫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吗?”
陆游清了清嗓子,缓缓吟诵出这首即使在后世也十分著名的辞世诗。
正是: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张荣静静听罢,叉腰笑道:“陆先生这首诗实在是过于悲了一些,却丝毫没有勇壮之气,比那首‘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陆游点头认可:“我一介书生,自然不如刘大郎的江海豪气。”
张荣继续笑道:“只不过陆先生有一言说的有理,若此行得以成功,那么陆先生可以看到天下混一,老夫却很难看到这一幕了。若我回不来,陆先生告诉我家白鱼儿,待到九州大同之日,让他到东平府梁山泊来祭奠我,到了那时,老夫才算是能瞑目。”
说罢,张荣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第443章 勾心斗角齐军力
同样的清晨中,淮东已经是细雪纷纷,而淮西只是阴云密布。
在这样的天气中,成闵率领本部精锐背嵬军作为前锋抵达了巢县。
刘淮自然不敢托大,同样率领靖难大军众将到龟山山口来迎接。
“成太尉,久仰。我父让我代他向成太尉问好。”刘淮见到一员老将驱马当先而来,知道这是正主了,当即迎上前去,下马拱手行礼。
成闵也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年少,还如此给脸上道,没有任何倨傲的意思,也是翻身下马伸手将刘淮微躬的身子扶正。
“少年英雄,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成闵大声说道:“若是大宋每万人中有一个刘大郎,燕云早就复了!养儿子方面,老夫比魏大刀差远了!”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众人互相介绍起来。
这回来的都是说话管事的,鄂州大军方面,成闵、陈敏、毕进、余飞英,而巢县方面则是刘淮、何伯求、辛弃疾、杨钦、梁子初几人。
众人刚刚寒暄了几句,却只见毕进直勾勾的盯着挂在刘淮战马得胜勾上的长枪,满脸不可思议:“这……这是岳元帅的沥泉……”
毕进曾为岳飞亲校,对岳飞的盔甲武器大旗再了解不过了,此时再见沥泉枪,身子在马上晃了晃,不由得一阵恍惚。
“李道李统制决死前不忍此兵随他沉入江中,将它赠与了我。”刘淮将长枪从马上取下,递向了毕进。
毕进双手有些颤抖的将长枪接过,仔细端详,强自平复了心情后将长枪递了回去说道:“真没有想到,沥泉竟然在老李手中。刘大郎,莫要辜负了老李的期望,也莫要辱没了这杆长枪。”
“唉……老毕,你说这话可就没劲了,刘大郎这年纪,这手段,哪怕是岳元帅当面也只能夸赞而已,还用得着你在这里勉励吗?”成闵向好友调笑道。
毕进斜了成闵一眼,没说话。
他知道成闵的意思,虽然对方继承了这杆沥泉,可对方既然是一方主将,那就不要将对方当成晚辈,而是要保持尊重。
刘淮也不在意,一边请众人上马,一边带头向龟山大营行去。
“这里原本是金贼建造的营盘,选地还算是可以。”刘淮指了指巨大的工地:“杨老将军为人持重,之前为了摧金贼士气,知道金贼崩溃在即时,也就只是集中烧毁了一些草料,而没有将营垒毁掉,此时倒为我等省却了力气。”
在金军所建营垒的基础上,刘淮又调集大量的民夫与战俘进行了扩建,此时一大一小两个营垒分立在一南一北两个山头,夹着中间大道相距不到一里。按照建筑营垒的规划,壕沟吊桥鹿角一应俱全。
“这两个山头是个好地方,大营险峻,小营邻湖,有水军可以呼应。”刘淮用马鞭指着左近山势说道:“我要在此预备两万人的粮草辎重,成太尉你们自然可以在此守卫的固若金汤。”
成闵一直默不作声,仔细看完营垒后,又抬头看向远方的巢县,听完刘淮的话后,终于似笑非笑的开了口。
“你且等等……老夫好像从来没说过,要从合肥移镇过来,在巢县与金贼大部决生死吧!”
刘淮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成闵,又扫视了一圈他身后跃跃欲试,却碍于军法森严不敢张口的陈敏等人,不由得皱眉说道:“成太尉这是什么话,小侄自然知道鄂州距此地有多远。”
“所谓行百里而趣利者,必蹶上将军。敢如此劳师远征者,岂是凡人?岂会视胜机而不见?否则,鄂州大军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春游吗?”
“再者,任何合格的兵将,见了这里的布置,自然能知晓泼天大的功劳只在举手之间,如何会不来?”
一系列的反问让成闵眉毛鼻子一起跳,可这名老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上的悸动,用马鞭指了指东北方:“含山那边你准备怎样?”
“不管!”
“不管?”
“张网捕鱼,总得留个口子,待鱼进网之后,再将口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