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40节
不顾身侧甲骑飞速奔驰,刘淮将备马马缰扔到石七朗手里:“上马,带路,去府库!”
倒不是刘淮准备趁机捞一把,而是北伐军全体此时还都属于打到哪吃到哪的流寇式团伙,根本没有后勤这说。
毕竟,楚州知州蓝师稷支援魏胜一把军资很简单,但建立稳定的后勤渠道,将即将供给宋军的粮食输送给北伐军,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别人不说,此时的镇江府御前诸军都统制,已经屯驻扬州的刘锜不跟蓝师稷拼命就见鬼了。
这也就导致了北伐军中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虽说之前缴获了高安仁的粮草,可用于赏赐的银钱还没有着落。
如果刘淮不讲究一点,直接让军队大掠,的确可以解决问题。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除了岳家军这种异类,其他军队基本上都是这么解决的。
不分敌我,直接抢他妈的。
抢一把,士气军心财货粮草就全都有了。
前日高安仁就是以此为指导思想,在大伊镇干了一把大的。
然而这不是吊民伐罪吗?
这不是深入敌后建立根据地吗?
从民间刮地皮倒是爽了,可没有群众支持,北伐军这三千来人就算全是铁打的,也得被源源不断的金军给撕了。
军资既然不能取之于民,自然就要取之于敌!
第69章 鳄鱼相顾空垂泪
就在石七朗引路,带着刘淮着急忙慌去寻海州府库时,靠近城门的一座小院里,高文富与高安仁父子两人正在气喘吁吁中相顾无言。
这个院落大概也是一座公舍,廊下比较宽阔,足以容下战马与甲士暂歇。
昨日高文富决定要守一守朐山的时候,就将此地清空,作为暂时屯兵之所。却还没来得及扩建,所以不太起眼。
这也是高文富等人能趁乱躲在此地却不被发现的原因。
可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终于,高安仁在周围人的目光中艰难开口:“走吧,父亲,形势已经无救了,刚刚俺看得清楚,城中的王家也反了,王世隆那厮打出了宋人旗号,围堵府衙了!”
“是啊,府君,俺刚刚在城头看得明白,宋人只有百多骑兵,根本围不得城。咱们只需快马加鞭,就能轻易冲出,待回到益都府,卷土重来易如反掌!”
另一名亲卫也勉力来劝。
高文富枯坐于廊下,良久之后才指着肥硕的肚子笑道:“二郎,你觉得老夫这个样子,还能上马突围吗?”
高安仁一愣,却又立即咬牙说道:“孩儿必会拼死保护父亲周全!”
高文富扶着肚子摇头:“二郎,为父丢了州城,使得海州局势大坏,哪怕逃出去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无论是益都府统军司还是陛下,都不会饶过一个丧军失地之人。
反而只有我死了,高都统(高景山)才能从容出言,保你一保。”
高安仁大恸,跪倒在地哭泣出声:“父亲……全怪俺……俺不该出城浪战,中了埋伏,连累的今日守城的兵马都没有,俺……”
高文富摇头,抚着高安仁的头顶:“二郎,你这个年纪,犯什么错都是可以原谅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了败仗,了不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再蓄势打回来就是了,所以前日我也没有训斥于你。
但到我这个年纪,该掌的权掌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所以犯了错,就得付出代价,总得给上上下下一个交代的。”
说着,高文富从腰间解下铜制的腰牌,并将其挂在高安仁的腰带上。
这是金国世袭谋克的凭证。
高文富继续说道:“二郎,你大哥习文,他自有他的前途。但是眼见宋金大战再起,又要是乱世了,你一个武人,总脱不了上阵厮杀的。答应为父,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好不好?”
高安仁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高文富顿了顿,对着周围数名亲卫笑道:“你们今日好运道,不用跟老夫一起去死,护着二郎走吧,去找高都统,到时自有你们一分前途。”
这几名亲卫如蒙大赦,连忙拖拽着高安仁上了马。
高安仁也抹了一把眼泪,抱着羞愧痛苦愤怒混杂的心情,沿着南北大道,奔向几乎没有人把守,也没有宋军的北门,出了城。
高文富定定站在院中,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拄着拐杖提着刀,缓缓走出了院落。
此时城中正混乱,因为有大军入城,普通百姓闭门不出,而一些胆大的地痞流氓则是纷纷出动,有的在趁着混乱偷鸡摸狗,浑水摸鱼;有的则是跟在宋军后面,打起反金的旗号,满城搜查女真人。
高文富虽然没穿官袍,然而头顶的辫发与金环却是出卖了他金国贵人的身份,很快就有数道身影从角落中围了过来。
高文富停住了脚步,浑浊的老眼四望一圈,却发现没有宋军,只有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瘦弱孩子,不由得有些失望,又有些忿怒。他举起刀来勃然作色:“我是来与宋贼拼命的,你们这群腌臜贱种,也敢来与老夫作对吗?”
毕竟是沙场征战多年,经历过金国开国之战,高文富怒意勃发时,倒真找回了些许昔日悍将的英姿,那些乞儿立即连滚带爬的四散而逃了。
高文富拄着拐杖喘息了片刻,又挪动脚步,向着喊杀声最响亮,也就是曾经属于他的州衙走去。
哪怕死,也要溅那些宋狗一身血。
渤海的儿郎,难道还畏惧那些懦弱无能了几百年的汉人吗?
如此想着,高文富却觉得头顶一凉,下意识的抹了一把,才发现满手是血。
直到这时疼痛才传了过来,高文富有些迟钝的转头,看见身侧院墙上,一个乞儿再次拿起瓦片,投掷过来。
第二片的准头不怎么样,落在高文富身前两步之外。
然而还没等高文富出言呵斥,墙头上的乞儿已经大骂出声:“你们他娘的跑什么?如今跑得了,就能找到饭食吗?杀了这金贼,扒了他的衣服,金子,咱们就能吃饱饭了!”
说着,这个乞儿又是从房顶抓起一片瓦,奋力掷出,正中高文富的额角,将其砸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渠帅说的在理!杀金贼,吃饱饭啊!”
又有半大小子扯着公鸭嗓嘶吼,许多乞儿三三两两的从不起眼的角落中现身。
高文富手中还拿着一柄钢刀,所以这些乞儿都不敢靠近,只是学着那领头乞儿一样,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金国的海州知州。
“杀金贼啊!吃饱饭啊!”
声音越来越大,石头越来越密集,围过来的乞儿也越来越多,高文富被砸倒在地时,心中竟然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在他的治下,他所在的州治中,竟然有如此多的乞儿。
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高文富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渤海人不堪被契丹人剥削,由高永昌带领造反,可高永昌刚有些根基,就称帝过上奢靡的日子,剥削甚至比契丹人更甚。
高文富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的亲爹上战场就没回来,亲娘被同族卖了出去,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只能到官道上乞食。
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名雄壮将军带领大军来到此地,用一碗羊汤将他救了回来。
那名唤作完颜阿骨打的女真统帅对他说:跟着俺,俺让你们渤海人都能吃饱饭。
杀高永昌,杀契丹狗,吃饱饭!
无数渤海健儿如此高喊着,加入了金国的大军,打出了一个万里大国。
是啊,人必须要吃饱饭的。
意识渐渐时,高文富渐渐有了一些明悟,还没有抓住这一点灵光,就陷入永久的黑暗中。
绍兴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二日,金海州知州高文富死,朐山光复。
第70章 非为小利失体统
“梁三哥?梁三……”
张白鱼从睡梦中苏醒,拳头攥了攥,触手却不是干草或者毛毡,而是温暖的棉被,不由得一怔。
他努力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青色帷幔,红绸棉被与鸳鸯瓷枕。
掀开帷幔,屋子之内虽不是雕梁画柱,却也是红木青瓷齐俱,雕花窗棂皆备。
这明显不是军中能有的东西,甚至一般人家都不会有,只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内宅。
只能说还好床上没有一个美娇娘。
“梁三!……梁磐!”张白鱼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继续大声呼唤亲卫。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梳着双丫髻穿着绿色夹袄的姑娘端着铜盆进来:“郎君,该洗漱了。”
张白鱼尚不是十分清醒的大脑恍惚了一下,仿佛他还是在涟水家中,有女侍伺候起床穿衣,有庖厨准备饭食。但他下一刻就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是哪?我为何在这?梁磐那厮呢?”
小丫鬟愣了愣,慌忙一一作答:“这是王宅,俺家阿郎大名唤作王世隆,昨夜阿郎与诸位将军宴饮,郎君饮多了酒,就歇在宅内了。至于梁将军,俺没见什么梁将军。”
张白鱼脸色发沉,三下两下穿好短打劲装,从床边拿起佩刀系在腰带上,径直推门而出。
这副赳赳武人的姿态使得仆妇丫鬟根本不敢拦。
踏出后院客房,来到前院后,张白鱼才见到熟人。
几名东平军的军官正在廊下吃早饭,见到张白鱼同时抬头:“四郎,可醒酒了?”
张四郎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几位叔伯有礼了,你们可见了梁磐那厮了吗?”
一个都头,同时也是梁山泊时期的老贼头吸溜了一口碗中的米粥,抬头说道:“昨日你那几个亲卫原本还想把你抬回军营,被张大头领……不是……张统制骂走了。”
张白鱼俊脸微微抽动,回望院宅之内:“我阿耶,也歇在王宅了?”
“除了呼延绰掌水军,张青去掌步军,其他百人将以上基本上全都在王宅。”那名都头从碗中捞出一条腊肉干晃了晃,笑着说道:“吃大户的机会可不多,更别说这王大户还是主动让咱们来吃。”
听闻此言,张白鱼笑容更加艰难:“我记得昨日宴饮,刘大郎和魏统制也来了,他们还在吗?或者我问明白一些,除了咱们东平军,忠义军有人宿在这里吗?”
那都头想了想,脸上也突然变得怪异:“没有,昨日酒宴,忠义军都没怎么吃酒,散宴之时就全走了,说是有军议要开。”
张白鱼长长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廊下几人一眼,不再言语,迈开大步,快速走出院门。
那几人面面相觑,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这边张四郎刚刚出了大门,却见王宅对面一个汤饼摊子上,梁磐大马金刀的坐在板凳上,将头埋在大碗里,吃得甚是畅快。
抬眼见到张白鱼,梁磐明显呛了一下,咳嗦了几声后,又慌忙将碗中汤饼吃完,掏了几个铜板扔给满脸堆笑的店家,遥遥招呼:“郎君,你可算醒了。”
张白鱼也没有废话,径直问道:“刘大郎在干什么?忠义军在干什么?咱们的兵马呢?放大羊了?”
梁磐牵着两匹马,走到近前:“忠义军还是那一套,论功记功,赏赐银钱,开什么……哦对,审判大会。刘统领……刘统领应该也在那里。咱们的人里少部分去论功,还有几个去审判大会帮忙,大部分还在营中歇息。”
张白鱼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昨夜是我的不是,我却也没想到酒劲那么大,就多饮了几杯。”
梁磐没想到张白鱼首先是在道歉,连忙回应:“俺也没想那么多,阿郎既然让郎君宿在王宅,俺确实不好在说啥,只能在外面等。”
梁磐这些年轻人好多都是东平府梁山泊的后人,之前以张家伙计的身份存身,张荣对他们来说,既是主家,又是将主,身份上有天然的压制。
更别说张荣还是张白鱼的亲老子!
张白鱼苦笑一下,脸上却立即浮现出疑问:“梁三哥,你跟我说实话,你们为什么不愿宿在王宅,睡上软床,吃些好吃食?”
梁磐也上了马,沉默片刻才说道:“俺们决意回军营的时候,李十一说王世隆此人虽然反正,但其人究竟是好是坏,都说不准。今日咱们宿在他家承他的情,来日他被拖到公审台上砍头,咱们替他说话则是无视法度,不替他找补就是没有义气,平白陷入两难,倒不如与诸位将军一起宿在军营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