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72节
第125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
在张家庄已经尘埃落定的同时,秋日微凉的夜风之中,一名被捆缚结实的昂藏大汉被推倒何伯求面前。
何伯求顶盔掼甲,下马之后举着火把仔细看着那名大汉的脸,直到对方已经开始冷笑的时候,方才长叹一声:“庞十三,你来做什么?”
大汉努力挺直身体:“请何三爷唤俺的大名庞如归。”
何伯求默然片刻:“这是魏大刀给你起得名字?”
唤作庞如归的大汉猛然挣扎了两下,却又被身后两人死死摁住,他只能睁大眼睛,紧盯着何伯求,咬牙说道:“请何三爷称魏元帅为魏公!”
何伯求再次默然片刻,向一名面色尴尬的中年甲士询问:“九叔,你是从哪捉住他的?”
“何来也,俺日你全家!俺就不该手下留情,就该用牙咬死你!”那中年甲士还没有开口,庞如归就已经扭头骂了过去。
被何伯求唤作九叔的何来也愈发尴尬,在骂声中出言解释:“是王二圩子靠南,俺带着几个弟兄去接应粮草,见到了庞十三。一开始没认出来,可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壮汉骑健马,刀盾弓箭长矛一点都不缺,俺如何能不去盘问。
问了两句俺俩就互相认出来了,庞十三以矛作棍,打翻了几个兄弟,也算是手下留情。最后被俺绕到身后,用渔网缠住,绑起来了。”
何伯求怔了片刻,再次询问:“十三,你在南朝,过得还好吗?”
庞如归喘着粗气,冷笑出声:“托何三爷的福,魏公将俺们一家赎买出来,又给俺们买了田地,让俺娶了婆姨,生了四个娃子。”
何伯求声音依旧温柔:“那你为何来趟这浑水?安安生生的活下去,不好吗?”
庞如归仰天大笑,声音如同在夜间寻食物的夜枭般刺耳:“何三爷啊何三爷,你莫不是忘了大小庞庄了吧?你莫不是忘了你那两位结义兄长,俺的父亲叔父了吧?他们被金贼杀了!连带着俺的亲娘婶娘兄弟姐妹数十,都被金贼杀了!你告诉俺,如今魏公北伐,俺如何不能来?!俺又如何不该来?!”
何伯求依旧不在意,捻着下颌胡须笑道:“你想过吗,若是你死了,你的婆姨儿女该如何?”
庞如归:“何三爷,俺的父叔被杀时,你不关心;俺全家在南朝沦为奴仆时,你不关心;如今俺来北地抗金,你开始关心了。收起你的善心吧何三爷,俺受不起。”
何来也有心想要告诉庞如归,在南朝沦为奴仆的庞氏子弟是何伯求拜托魏胜赎买出来的,甚至出了许多钱财,却被何伯求用眼神制止了。
何伯求上前抚住了庞如归的肩膀,再次沉默许久才说道:“十三,我没有出现在你们身前,是因为我想让你们在宋国能好好过活,不要再想发生在金国的腌臜事,却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怨恨我。”
庞如归恢复平静,眼睛血红盯着近在咫尺的何伯求:“好好过活?何三爷你错了,这不是怨恨,这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时,是酒酣耳热时,是畅快大笑时,胸中猛然升起的郁郁之气,是在午夜梦回时,猛然想起自己的家仇国恨还未有报复。如今为了这一口气回家乡赴死,有何不能?死有何惧?难道俺还怕死吗?”
“何三爷,你看你装得如同一个大善人,如同思念故去兄长的忠孝节义俱全之人。可千般万般,俺父叔终究是为了抗金而死的,是金贼杀了他们!可你,何三爷,你在为金贼效命,你在为你的杀兄仇人效命。现在你要听金贼的命令,去杀抗金的义士,去杀如你兄长一般的人物,却在俺面前装出情深似海的样子,何其荒唐?!”
庞如归一口气说完,再难忍耐,仰天长啸起来。
何伯求定定的看着庞如归,面容不喜不怒。
“九叔,派几个人看好他,莫要苛待,也莫要让他逃出去。”
在何伯求的吩咐下,又有几人向前,将兀自挣扎的庞如归捆缚得更加结实,推搡着向一片营帐而去。
何来也望着庞如归的背影,目露担忧之色:“阿郎,你是不是忘了问他为何来此了?”
何伯求戴上头盔,束紧皮带:“不是不问,而是我已经知道了。”
见何来也面露疑惑,何伯求解释道:“庞十三并没有惊讶为何能在此处见到我,也知道我要去干什么。这自然是魏大刀探知了我军动向,所以来向耿贼通风报信的。”
何来也摇头,似乎不敢相信:“魏大刀……魏公是如何知晓的。”
何伯求嗤笑以对:“人心不稳了。”
“便是咱们庄子人心不稳,魏公又如何敢信呢?而且打听的如此详尽,甚至知晓咱们会在这山沟子里……”
说到这里,何来也登时闭嘴,他明白了何伯求所说的人心不稳并不只是寻常庄户百姓人心长草,一些掌握军机的高级军官甚至金国官员都已经不稳了。
“阿郎,那现在……现在该如何是好?”
何伯求扯出一丝微笑:“无妨了,现在已是白刃相加之势,谁都无法回头了,咱们是,耿贼也是。”
说着,何伯求上马,来到山坡上的一处高地,举起火把摇了摇。
对面山上同样有如豆的火光闪动。
“就如此吧。”何伯求望着被乌云遮蔽了星月的天空,喃喃自语。
随后这位沂水大豪奋进全力大吼。
“举火!!!”
呜呜的号角声在秋日的夜风中吹起,何伯求身上的盔甲渐渐由灰暗转变成了明亮,到了最后映照着火光,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宛若神人。
他身侧一直保持沉默的两千兵马纷纷举起了火把,在山坡上形成一条金色的瀑布。
而何伯求对面的山上,同样升腾起一片火光,那边火光不太密集,却胜在人多,光芒铺散开来,星星点点的连成一片,犹如山火起势,又犹如天上的繁星落到了地上。
在两面山坡之间,是一条宽越一里的山间通道,从通道中流淌而过的安子河已经被火光映照的一片金黄。
安子河两边无数睡在营帐中,或者干脆是天当被地当床的天平军士卒已经被周围动静惊醒,正在夜色中乱做一团。
何伯求伸出右手,猛然一翻:“击鼓!”
代表进攻的鼓声大作,响彻了安子河两岸,更加响彻了这巍巍蒙山。
“进军!”
何伯求再次高升下令,战鼓音调一变,变得更加急促。
伴随着这一声命令,蒙山山坡上,无数火光犹如水银泻地,又犹如大坝坍塌,洪水泄出般向着山谷涌去。
第126章 军中尚多难料事
刘淮早就感觉不太对了。
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来到天平军军中时就已经产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剧烈。
原因无他,天平军的组织架构不能说是混乱。
而是压根没有。
参谋文书系统,没有。
军使传令系统,没有。
探马哨骑系统,没有。
后勤辎重系统,没有。
而最重要的指挥系统并不能说没有,只是这东西犹如黄花大闺女的肚兜,所有人都知道大约是有的,但谁也没见过。
不到真正关键要命的时候,无论是被指挥者还是指挥者,谁也不晓得军令还管不管用。
就拿最为精锐妥当的辛字军来说,这两千五百人中,竟然只有辛弃疾作为头领,连个副头领都没有设置。
别管头领这个职位与统制官平不平级,但作为两千多士卒的指挥官,你连副职都不设立,不是不有点太托大了。
别的不说,辛弃疾没在军中,或去中军军议,或去前方侦查,或去执行军法时,是谁来掌控辛字军全局的呢?这个人有名有实吗?
当刘淮对辛弃疾提及此事,想要听听对方是不是有自己没看出来的解决方法时,辛弃疾肉眼可见的慌了。
连带着刘淮也跟着慌了起来。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刘淮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辆理应二十年前就报废的重型卡车上,车上超载了一倍的渣土,司机还是重度近视眼外加四肢功能性障碍。
现在这辆快散架的卡车,正在以二百迈的速度在山间小道上疾驰,刘淮都不知道是卡车会先撞上高山,翻下山涧,还是会在疾驰中莫名碎成零件。
可无论如何,为了以示诚意也好,为了后续对沂州的夹击也罢,刘淮最起码要等到天平军抵达费县再论其他。
而自从大军正式进入蒙山山区时,刘淮内心的慌乱达到了顶峰。
蒙山并不是孤峰伫立,它的周边是典型的丘陵地形,大大小小的土丘如同海上波涛般波澜起伏,连绵不绝。
刘淮他们三人走这条路的时候是一码事,而近十万人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是另一码事了。
最起码的就是,过丘陵地带时,哪怕安子河两岸有一两里的平坦地带,也不可能让十万人一起通过,必须要分兵。
但就天平军的组织度,一旦分出去一两千人,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就真的是两说了。
刘淮亲眼看到一支混杂着老幼人数大约五六百的部队,打着天平的大旗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直接与辛字军汇合,把辛弃疾都搞蒙了。
仔细问了问才知道,这是东岸第二阵贾瑞的部属,他们在丘陵间绕路时迷了路,汇合回来时,贾瑞早已拔营而走,他们就稀里糊涂的与辛弃疾混在了一起。
最为吊诡的是,自始至终,贾瑞都没有派遣任何斥候军使来寻找这支部队,这厮很有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麾下已经有一支部队已经没了。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驴操狗日的事啊?”
罗怀言捧着才写好的文书长叹了一声。
马上,他的脑袋就挨了一枚小石子。
刘淮正在给唤作三丫的小姑娘清洗腿上伤口,更换金疮药,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投小石子教训了罗怀言一下。
所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罗怀言的父亲罗谷子虽然不是什么大儒,却也是诗书传家,将两个儿子教育得文质彬彬。但罗怀言到了军中后,嘴里立马就如同镀了金,张嘴就是黄腔。
刘淮都不知道如何向罗怀言的父兄交待。
就在刘淮想要呵斥罗怀言的时候,辛弃疾掀开门帘,进入了营帐:“大郎,你如此急吼吼的将我唤来,所为何事?”
刘淮没有废话,将一卷罗怀言刚刚整理出来的文书扔给辛弃疾。
辛弃疾接过文书,见三丫正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乖囡,还疼吗?”
三丫头上敷着一块麻布,虚弱的回答:“有点疼。”
刘淮抚着三丫的头发说道:“我刚刚看了,伤口有些化脓,她也开始发热,唉……看来之前找的烈酒还不够烈。”
辛弃疾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是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年头伤口感染对于成年人都是鬼门关,何况是一个幼童呢?
在伤口发炎前,刘淮可能能搞出点酒精,来进行消毒与清创,但伤口发炎后,此时此地,即便刘淮也没有办法了。
只能靠三丫硬挺了。
辛弃疾安慰三丫几句后,强自将心思放在大事上,打开文书之后借着烛火看了两行,复又揉了揉眼睛:“大郎,我今日忙了一天,眼睛确实疲累,你发现什么就直说。”
“咱们是八月九日清晨正式进入蒙山地区的对不对?”刘淮摆着手指说道:“现在是八月十一日亥时(晚上九点),也就是天平军总共行军三日。”
说着,刘淮拍了拍手中的文书:“我在入夜前让管七郎向你要过天平军这几日传达的军令,来往的书函,发现了一件事。”
刘淮顿了顿,脸色诡异的说道:“最起码有六支大小不一,总数大约三千人的军队……或者说流民队,从第一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辛弃疾脸色一变,夺过了文书,再也不顾眼睛酸痛,仔细看了起来。
罗怀言整理的很细致,某支部队调动了,调动到了何处,或者说某支军队失联了,后来又联系上了,都写在了一处,都又前后呼应。
而有六支军队,只有各部发回来的质询文书,却没有任何结果与回应。
他们不见了。
辛弃疾皱眉:“莫非是走散了?这几日中军与后军也接应了不少前锋。或者干脆觉得路途太远难行,散了伙也不奇怪。”
刘淮登时无语,合着我……哦不对……罗二郎费力整理半日,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