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万盛世 第451节
魏广德和唐汝辑位置靠近,这会儿唐汝辑也已经好奇伸头过来张望,魏广德干脆就轻声念起文书上的内容。
这是一份弹劾奏疏,弹劾的目标正是严嵩之子严世番。
“如刑部主事顷治元,以万三千金而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夫以司属末职郡邑小吏而贿以千万计则大,而卿尹方岳又何所涯际耶,至于交通赃贿为之关节者不下百十余人。”
念到这里,魏广德不自觉停顿下来。
他已经明白这份弹劾奏疏的力量了,不是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弹劾,这是真有内容。
刑部和吏部,即便都是主事,可权利和影响力自然不同,而后面举人潘鸿业也是重金贿赂严世番而得到知州的官职,这也是打破了进士的特权。
举人什么时候可以担任五品官职了,哪怕是从五品,这也是啪啪打着进士的脸。
要知道,不少进士授官,数年乃至十数年也不过从七品升六品,一个举人使钱就堂而皇之担任从五品官职,这是要引起满朝大臣公愤的节奏啊。
殷士谵、张居正先前已经看过了,此时脸色稍好些,而唐汝辑的脸色却是难看的很。
他一个堂堂两榜进士,到现在还是从六品官职,即便翰林升官慢,可若是连举人都比不过,那脸往哪里搁?
可以想象,这份奏疏的言辞传到六部和其他衙门,那些品级低的官员怕是会坐不住了。
看魏广德不语,只是往下看,唐汝辑就有些坐不住了,不由开口问道:“后面呢?后面又是怎么说的?”
魏广德抬头看了唐汝辑一眼,面露苦笑,随即低头又开始念道:“而伊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奴严年、中书罗龙文为甚即数人之中,严年尤为黠狡,世蕃委以腹心,诸所鬻官卖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
念道这里,魏广德不由得评价一句,“这怕是他猜的吧?”
严家怎么分赃,除了当事人,外人怎么可能知晓,还十取其一。
至于后面说士林中败类媚奉呼严年为鹤山先生,而不敢直呼其名,魏广德连继续念出来的兴致都没有了。
不过旋即目光一凝,“遇嵩生日,年輙献万金为寿,彼一介仆隶,其尊大富侈.”
“真特么有钱。”
不由得,魏广德又自己评价了一句。
实在是太嫉妒了,严年一个奴仆,给严嵩贺寿献万金。
“嵩父子原藉江西袁州,乃广置良田宅于南京、扬州、仪真等处,无虑数十所,而以恶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怙势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夫其牟利无厌在于四方者,若此则原籍又当何如?”
看魏广德又想停下来,唐汝辑开口催道:“继续啊。”
“伱自己看吧。”
魏广德已经草草看过后面的内容,后面就是指责严嵩在家母丧期的种种不孝举动。
魏广德表示,自己不屑看这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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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蛀虫
“你自己看吧。”
魏广德说着,就把文书交给唐汝辑,之后顺手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润润嗓子,不过脸上却变现的很是气愤的样子。
“陛下以嵩年老特留侍餋,令其子鹄代为扶榇南还,世蕃名虽居忧,实喜得计,狎客、曲宴、拥侍姬妾,屡舞高歌,日以继夕已为鬼神所厌抉其目矣.”
继续往下看,唐汝辑脸色也是越冷,待看完全部奏疏内容后,不由骂道:“无耻至极。”
听到唐汝辑的话,魏广德轻轻摇头,心中却在想着,还以为徐阶需要两天时间联系官员,玩一把弹劾风暴出来,没想到居然只有这个邹应龙上疏弹劾,有用吗?
邹应龙,他当然是认识的,还是他的同年,况且他每月都要会都察院看看,都察院留在京城的御史,他几乎都认识。
之所以不敢说认识都察院所有人,这也是因为北京都察院也有在外的御史,人员变动也很频繁。
想到这里,魏广德不由得抬头又看了眼张居正,此时他也正在皱眉沉思,似乎是真不知道徐阶的打算。
殷士谵这时候才笑道:“此次邹御史的弹劾,看样子很有力,只是不知道能否让陛下重视。”
“邹御史弹劾的内容不多,都好查证,至少我也听说严府给个品级官职都定出了价目表,而且严世番狎妓的事儿,我也有听说。”
唐汝辑倒是开口接话,“至于所奏各地田地宅院,倒是不清楚,不过要查也容易,直接下文各地官府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回复。”
听到唐汝辑的话,魏广德悚然而惊。
是呀,严嵩的未来都在嘉靖皇帝手中,他只要认可,其实弹劾奏疏就只是一个由头,甚至弹劾的东西是否真实都无所谓。
等着看看,魏广德心里想到,看明后两天是否还有更多的弹劾奏疏递上去,今日邹应龙的弹劾,或许只是徐阶安排的,投石问路的棋子。
此时,魏广德心里既没有看好此次弹劾的效果,也没有报以悲观的态度,而是对徐阶产生了深深忌惮。
就如刚才所想,如果明后几天没有更多徐党的人上奏,持续弹劾严嵩父子的话,那只能说徐阶对嘉靖皇帝的认识已经达到很高的程度了。
同时,魏广德也重新认识了邹应龙这人,文笔厉害啊。
说严家敛财,说严家不守孝道,文中末尾甚至把近年南北水旱天灾都扯上了,说这些灾害都是因为朝中有这些不忠不孝之人存在,上天才降下的责罚。
特么的,天人感应。
看看殷士谵、张居正他们看完奏疏后的反应,这时代当官的谁还不知道这一套说辞就是糊弄嘉靖皇帝的,甚至可能皇帝自己都知道,这就是在糊弄,可架不住让人不明觉厉。
盛世也有灾荒年,末世也有风调雨顺,这本身就站不住脚。
邹应龙的奏疏已经被送入内阁,毫无疑问没有出现在严嵩和徐阶的案头,而是被分到袁炜手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袁炜看过奏疏后就觉得很棘手。
邹应龙失心疯了吧,居然弹劾严家。
即便是袁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就在前两日,严嵩和徐阶之间的过招。
只能说,那帮方士长期呆在北京城外的道观,所以倒是方便了此事的保密,非密切关系之人还真不容易探查到这类消息。
从抓人到审问,全部由东厂和锦衣卫操办。
不过,现在可是为难袁炜了。
虽然通篇奏疏都是针对严世番及其家人违法之事,看似丝毫不涉及首辅严嵩,可是处处却都是指责其管教不严的过失。
几乎所有的罪责,最后都会落在严嵩身上。
就好像说严年,在严嵩生日时輙献万金为贺。
严嵩会不知道严年一介奴仆,是不该有此重礼献贺的吗?
显然不会,严嵩不至于如此老糊涂。
但是他收下了,还没有多说什么,那就只能说严年的攫财其实本质就是受命于严嵩,他所作所为都是帮助严嵩敛财,再以贺寿的形式洗白。
内阁也有内阁的规矩,奏疏中涉及到的阁臣,是不能提前让他知道内容的,虽然奏疏通过通政使司的时候可能人家都知道了,可是该有的样子还是要有,这也就意味着袁炜不能把这份奏疏拿到严嵩面前,是谓避嫌。
找徐阶商议,共同票拟吗?
或是自己专断票拟,直接送入宫中?
此时,袁炜很是为难。
对这样的弹劾奏疏,其实是有标准票拟答案的,那就是交有司查实。
不过,到底要不要知会徐阶一声呢?
“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贿授,凡四方大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剥民皮骨,外则欲应彼无厌之求,内则欲偿已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也.”
这邹应龙是不把严世番、严鹄斗倒不罢休的节奏,斗人家儿子、孙子,袁炜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
至于文末什么请斩“世蕃首悬之藁竿以为人臣凶横不忠孝者之戒”的话,袁炜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要是一片弹劾奏疏就有这么大威力,严家早就被斗倒多年了。
不自觉,袁炜目光滑到最后两段,“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图报而溺爱恶子播弄利权,植党蔽贤黩货斁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
徐阶?
不知道为什么,袁炜忽然脑海中出现了徐阶的名字。
全文到此,终于图穷匕见,要严嵩致仕。
邹应龙为什么上此本,答案呼之欲出。
袁炜是最后一个进入内阁的阁臣,就算严嵩致仕,首辅之位也是徐阶的,他抢不到。
严嵩致仕对谁最有利?
当然是徐阶。
难怪这份奏疏会落到自己手上,这特么是徐阶安排的吧。
自己能想到,想来嘉靖皇帝看大这份奏疏,应该也能猜到。
“如臣有一言不实,请即斩臣首以谢嵩八子,并为言官欺诳者戒。”
你邹应龙死不死,与本官何干?
可是袁炜却知道,这份奏疏是不能和徐阶一起联名票拟,否则弹劾首辅严嵩的奏疏,很容易被人臆想为他和徐阶所为。
结党营私?
想来,嘉靖皇帝断然不会容许内阁阁臣私下里相互勾结。
念及此,袁炜提笔票拟,“交有司查实”,稍微思考后又加上“断不容诬蔑老臣”几个字。
做完这些后,袁炜并未将此奏本和其他票拟后的奏本放在一起,而是单独存放,打算单独交代中书送入司礼监。
做完这些袁炜不由得怀疑起来,徐阶忽然对严嵩发难,是这两人又要开始斗法了吗?
当初徐阶初入内阁时,就和严嵩斗的厉害,不过很快就败下阵来,之后好像一直就再未有什么动作。
当时,他袁炜还在翰林院中,一切自然只能冷眼旁观。
想不到到了今日,他也被动参与到这二人的争斗中了。
不觉,袁炜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苦,那是担心被二人争斗殃及。
笑,则是不管谁最后失利,他都会晋升次辅。
要知道,严嵩若是挺过去,必然不会放过徐阶。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隔壁的严嵩知道消息后是沉默不语,而严世番则是先惊讶后就冷笑连连,急忙写了几张条子叫人送出去。
而隔壁徐阶则是仿若没事人般依旧尽职尽责忙于公务,票拟转过来的奏疏。
当奏本被送达司礼监高忠手里时,高忠也不过是淡淡的笑笑,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