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58节
张承负打量着这世家支系的庄园陈设,从博山炉看到四壁,便见着了五件陈设。而他略一沉吟,就恍然道。
“是了!这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以生克的位置各放一件,合着道门之仪!这火炉原本是在北位,但因着太平道黄天的缘故,却把瓷器玉器的土行正案,放到了北位上首,正对着老师的座位。这世家大族在细致方面,就是这样考究,哪怕是个大族的支系”
对于这种世家大族的精细奢华,大贤良师张角早已司空见惯。他捋着短髯,看着渠帅史谦,正色道。
“蔡伯喈蔡公?他文章书法、乐器绘画,都是当世顶尖。我素闻其名,只是不曾相见。记得六年前,光和元年,灾疫的天象初起。他密封上书,把天下灾疫的源头,直指皇帝左右的大宦,并以天象示警为由,请皇帝除去身旁的奸佞。结果被宦族知晓,群起诬告,判了个弃市当斩,还是连累他季父蔡子文一起.”
“是!老师,蔡公耿介清直,直言皇帝天示警象之本。只可惜宦官势大,差点累及一门性命好在,当时有尚书卢植卢子干上书求情,还有蔡公自辩的陈情书文采斐然,打动了皇帝。这才把蔡公的斩刑改成了髡刑,剃发流放朔方。而第二年光和二年,因日食地震,皇帝大赦天下,蔡公只是流放一年,就得以回来.”
提及“忠直上书”的蔡邕,渠帅史谦满脸钦佩。他昂着头,抑扬顿挫,念诵起蔡邕陈情书中的名句。
“‘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前无立男,得以尽节王室。托名忠臣,死有馀荣,然恐陛下于此,不复闻至言矣!’.哎!蔡公忠介至此,年五十二岁,竟然没一个延续家门的男丁,只得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虽然听说蔡公长女蔡琰年方十岁,就能写文作赋,奏琴绘画,很是令郡中惊异.但毕竟只是个女儿,没法继承蔡公的志向入朝啊!”
说到这,渠帅史谦唏嘘感慨,很是为蔡邕惋惜。蔡邕本身是世家大族出身,文名传播四海,又以宦官获罪,名满天下。他其实有着很大一笔政治遗产,没有直系的男性后代继承。而以蔡琰表现出来的才学,若是一个男丁,能够继承蔡邕的政治声誉,怕是能直接举茂才步入官场。那样起步就是二百石的中央郎官,或者六百石的地方县令!
“蔡邕.蔡琰”
听到这一段蔡邕的旧事,张承负沉吟思量,一时有些无言。这位蔡伯喈公的文艺水平,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当世顶尖。但他在政治嗅觉上,怕是差了太多。竟然写信给皇帝,让皇帝自己除掉自己的权力延伸,除掉大宦们?还是毫无朝堂援手、根本解释不清的“密书”?
这举动实在过于危险鲁莽,哪怕是真要和十常侍宣战,也应该是公开上书的正大路子,并且寻找三公级别的士族官吏一起上告施压。这完全是对宦族露了刀子后,把刀柄递给灵帝。而灵帝又不是后世的某位皇帝,会自断手脚。他只需默许宦族把这“密书”的刀子拿走,反手宦族就能把蔡邕大卸八块!
这种情况下,蔡邕还能活下来,而不是如那么多党人一样被宦族弄死,只能说福德深厚。再想到历史上,蔡邕一个从宦族手中活下来的关东名士,居然应了董卓的征辟。而董卓死后,司徒王允掌权,蔡邕又公开怀念董卓,如此天真的政治智慧.
“名满天下、才学惊人。然而在这残酷汉末,行事如此‘意气’,终难善终啊!”
张承负摇了摇头,把这份评价藏在心底。而与这位“意气”的父亲相比,蔡琰一路坎坷,无论是被掳去匈奴,还是面对曹操,都能保全自己和家人,确实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才女。若她是个男人,以这种才能,也不知能在汉末走到哪一步?至少会比杨修要强。确实可惜了!.
“子让,蔡公既然已经得以赦免,又为何会去扬州的庐江郡?”
“老师,您有所不知。蔡公行事耿直,流放朔方时,遇到五原太守王智设宴款待。这王智是中常侍王甫的弟弟,在宴会上公开对蔡公起舞,以示恭敬尊崇。可蔡公不愿与宦族为伍,没受这礼节,也没还礼,就此与太原太守王智、中常侍王甫结下大仇”
“再加上之前上书,蔡公得罪了中常侍程璜、宗室司徒刘郃、将作大匠阳球.蔡公为了自保,洛阳是没法再呆了,只能逃亡扬州。之前蔡公在庐江郡呆了些时日,发现了这灊县的黄芽好茶,写信回郡中盛赞。各世家由是知晓,也去弄了些回来。而去年冬,蔡公回信说,正在吴郡吴县游历,见到滨海的‘震泽太湖’,还有辽阔东海。据说,他还要继续往南,游会稽郡去.”
听到这里,张承负又是一怔,脸上显出思量。
“嗯?太湖此时,是滨海的?那岂不是沪地与崇明岛都还不存在?千年之差,便是山河变迁,沧海桑田~~”
“噢!会稽郡,越地。子让,我还未曾去过那里,也不知越地的情形如何?”
“老师,越地吏民多野,未习礼法。又有卑湿疫病,北人难以久呆。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稻米膏梁,出产上好的祭米!”
“嗯,确实!南方越地的疫病,与北地疫病不同。北地大疫,常常是伤寒之属,春夏起而秋冬息。而南方的疫病,却与卑湿酷热相关,称为‘瘴疠’。所谓‘瘴’,就是湿热水泽所生的毒气,唯有越地土著才能避开。所谓‘疠’,则是寒热交替之恶疾,北人尤其易得。一旦得上,生死难料,哪怕能活下来,也会一生受此寒热疾苦.”
大贤良师张角与渠帅史谦聊了片刻,谈了谈越地的地理疫病。眼下汉代开发长江以南,所遇到的最大阻力,就是江南、岭南的“瘴疠”。尤其是南方未开发地带的“疟疾”,让北人闻之色变,一旦得上就是生死门前走一遭。而张承负虽然知晓疟疾随蚊虫传播的原理,但要想充分应对,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青蒿方”,也只能缓解,治愈的比例太小。所以,开发江南,非得用人命去填才行!
关于蔡邕引发的谈论,就到此为止。大贤良师张角看了眼沉思的张承负,笑着道。
“承负,这陈留郡中的情形,子让知晓的最多。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是!老师,弟子确实想请益下陈留郡的情形。”
闻言,张承负恭敬点头,也对渠帅史谦行了一礼,温声问道。
“子让兄,你是此间地主。不知这陈留郡中,有哪些世家大族,还有哪些出色人物?”
“哈哈!这陈留郡中最出名的人物,刚才已经说了,是圉县蔡氏的名士蔡公。而蔡公之下,自然是浚仪县边氏,边文礼边公!边公也是当世大儒,与陶丘洪、孔融齐名,尤其擅长占射!郡中与蔡公、边公并列的,则是我家族父,考城县史氏的史公”
渠帅史谦颇为倾慕的,说出“大儒边让”的名字。而很遗憾,这个名字张承负并不认识,只是记下了这个郡望大族。然后,更多的陈留人物,就从史谦的口中冒了出来。
“圉县高氏,郡望大族。高氏数世节孝清名,在士林中享有声望,还与汝南袁氏联姻。它族中子弟,眼下一代最出名的,是高干,高元才,被士林赞为‘才志弘邈,文武秀出’。”
说到高氏清名,渠帅史谦满脸赞誉。对于汝南袁氏,更是一脸钦佩。
“长垣县吴氏,县望大族。这一代吴氏文脉不显,倒是有个年轻子弟,在洛阳军中任郎官,与那屠户外戚何进走的很近叫做吴匡。”
对于吴氏和外戚何进,渠帅史谦神色复杂,既有些世家大族的不屑,又有着大族旁支的艳羡。
“陈留县孔氏,县望大族。眼下有个与我同辈的出色人物,孔伷,孔公绪。他最擅‘清谈高论’,也是我相熟的好友!”
说到孔伷,渠帅史谦很有些亲近。而与孔伷为友,他的立场性格也越发清晰起来。
“尉氏县阮氏,县望大族。有个刚弱冠的年轻子弟,在蔡公门下求学,叫做阮瑀,阮元瑜。蔡公夸赞他为‘奇才’,我看过他写的文章诗歌,确实不错!”
“平丘县毛氏,县望大族。同样有个20多岁的厉害子弟,叫做毛玠,毛孝先。他没什么名声,但我和他也结识过,知晓他的本领出众,品行也清廉正直!”
渠帅史谦洋洋洒洒,说了许久。而张承负旁敲侧击,也大致知晓了这些世家大族的田地规模。郡望占地数万到十万亩,县望也占地两三万亩不等。这些陈留世家大族兼并膨胀的规模,比起兖州其他郡国,甚至比起冀州世家来,都要强大得多。而陈留郡一郡,就有蔡、边、史、高、吴、孔、阮、毛,八家郡望与县望!这八家大族,带着许多小世家,几乎把郡中的田地瓜分大半!
“陈留郡中的世家大族,竟然如此众多,势力如此之大!难怪,曹操起兵于陈留,却不愿在陈留多呆,最终要迁到邺城。估计许县所在的颍川郡,也和这陈留郡一个模样!”
张承负耐心听了许久,直到渠帅史谦说完,他才行礼致谢。然后,他沉吟数息,很是平静的笑着问道。
“子让兄,我听闻南边的己吾县民风彪悍,多有壮士和豪杰。而其中又有一位豪杰,姓典名韦,有数百人难挡的悍勇?”
“嗯?!”
闻言,渠帅史谦怔了怔。他有些惊奇的看了这少年一样,随意笑着道。
“你是说典韦这个杀人的凶贼?原来他去年干下的恶事,你也听说过?”
第72章 你要收下这勇士?嗯,且看为师出手
博山炉燃起青烟,松香、草香与茶香,一同萦绕在太平道四人的鼻端,展示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体面。而渠帅史谦饮了口药茶,微微蹙了蹙眉,讲起去年游侠典韦为恩主杀人的事。他的声音有些随意,有些玩味,又带着世家子弟天然的居高临下。
“这凶贼典韦,本是我陈留郡最南边,己吾县人。他是个没出身的游侠,不愿报效投军。仗着一身勇力,去外黄南边襄邑县豪侠刘氏那里,当了一个豪侠的门客。这种好勇斗狠的游侠,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只有需要斗狠的豪侠才会接纳他们!”
“陈留郡襄邑县的豪侠刘氏,和梁国睢阳县的豪侠李氏,本来就有些旧怨。嗯,什么旧怨?豪侠们争来抢去的,无非就是乡里的田土、水源,市集里能索要规费的草户,还有向路过商旅收钱的权力豪侠刘氏和李氏不在一个县,争得应该是最后一种,向商队、草户收钱的权力。哈!这些乡里豪侠,没什么田地,养的门客却不少,可就指望着过路的商队过活的!”
渠帅史谦三言两语,就把这些底层豪强的根脚,揭露的清清楚楚。世家大族们能够分润郡中的权力,跨州连郡的做官,族下的田地阡陌连横,几乎不需要纳税。像中山甄氏这样善贾的大族,还能在背后操纵商队,跨州做买卖。他们挣得都是大钱,田地也是大片连庄的!
再往下,顶尖的豪强就像乘氏县的李氏,有田两万亩,族人门客数千。子弟在县中担任各种吏员职务,算是县里的地头蛇,县里都是李氏说了算。而所谓的“豪强”,上面能挨着世家,下面则穷的掉渣。最底层的豪强,只有几十上百个混江湖的弟兄,甚至都不能叫“豪强”,只能叫“豪侠”。
就像这里的襄邑豪侠刘氏,还有某位涿郡的“大豪”刘氏,手下就百十号弟兄,没多少田庄。可弟兄们是要吃饭的,有的还特别能吃,比如这身高八尺、形貌魁梧的典韦。那饭从哪里来呢?郡中的吏职是不用想的,那都是门户代代相传的权力。
天下还太平着,朝廷的权威仍在,对这些草民来说,可谓是要谁死、谁就死。普通的“豪侠”就是混黑道的,除了刀头见血,背后根本没有世家大族、官吏师门。这种出身,还想混上朝廷郡国的铁饭碗吗?顶天让你当个里长亭长,那都是混得好的!
而襄邑大豪刘氏无官无职,连个里长都不是,明显不如对面的富春里长,睢阳大豪李氏。李氏能拉出的游侠小弟,也远比刘氏要多。眼下兖州灾疫四起,商旅数量一直在减少,大豪们也要过日子,也要争一口饭吃。陈留襄邑县是兖州的,梁国睢阳是豫州的。这两个县虽然分属两州,地界上却紧紧挨着,县与县间的县界,就是郡界和州界。
毫无疑问,当两个紧挨的大豪间,出现了“吃饭”的问题,那就得动刀子解决了!大豪们根本分不到朝廷的权力,就是靠刀子立身的。你要是不够狠,不能杀人,那过路的商队、草市的商户,为啥要把钱交给你?而到了这种时候,平日里养的弟兄,或者叫门客游侠,就得出死力了!
“去年秋后,襄邑豪侠刘氏和睢阳豪侠李氏间,又出了纷争。双方都点起人手,互相戒备着,准备动刀子私斗。原本像是这种小事,不管是谁死谁活,郡里其实都不会在意!不过是一帮游侠,打打杀杀,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这兖州大疫又大旱,哪天不在死人?只要他们死在城外,别闹出太大动静,别说到郡府,就连县府都不会去管!”
“可是,这凶贼典韦,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了!他乘着车载着鸡酒,去了睢阳城外集市边上的富春里,装作给豪侠李氏送礼。结果,等富春里的门打开,他揣着匕首进去,直接一刀杀了那李氏李永,又杀了李永的妻子。等杀了人,他还不急着逃,而是取出长戟环首刀,大大咧咧的往外走。听说好几百人追他,估计一些是李氏的门客,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而李永死了,这些门客没了领头,也没了心思搏命。一群人就这么追追走走,最后让这典韦逃了出去,让刘氏的门客接应上了.”
“这事能闹得这么大,一个是众目睽睽之下,单人刺杀又活着逃走,实在有些传奇。另一个也是因为这事,就发生在睢阳城,发生在城外市集一带,看到的人极多,然后口口相传,弄得沸沸扬扬!”
说到这,渠帅史谦摇了摇头,不满道。
“郡国里死一个豪侠,本来是芝麻点大的小事,要是在荒郊野外,埋了就是。可这在城里城外弄的人尽皆知,还是在梁国的睢阳城,郡里根本压不住,郡守文公就很是不喜了!”
“郡守文公素来崇尚德治,敦敦教导,是位敦厚长者。他尤其与我等弘扬德教、安抚百姓的太平道亲善,而厌恶这些以武犯禁、不守法纪的豪侠!像是这典韦,一则是为了豪侠私仇杀人,和忠孝节义都不沾边。二则杀的是也是豪侠,不是什么天怒人怨的宦族。三则是跨郡国当众杀人,弄得事情很大,很不好看,有损郡守德治的体面.”
“好在,梁国的梁王刘弥刚继位,年岁不大,喜好声色犬马。他也不管这种豪侠间的破事,没有派国相来郡中问责。要是换成南边陈国,换成强项的陈王刘宠,事情可就麻烦了!”
“陈王刘宠性格刚强,对国中事务亲力亲为,是个插手政务的实权诸侯王。陈国相骆俊更是与陈王君臣相得,对国中管束极严,也权威极盛。这两位是断然无法容忍,这种游侠在大城当众杀人逃脱的恶事,必然会前来问责!他们甚至连我们这样,行德教安抚百姓的太平道,都严厉提防.若是这事情发生在陈国,而陈王派出使者问责,那郡守文公无论如何,都没法视而不见。必须得把这案子郑重操办起来,把这典韦的首级送过去才行!”
渠帅史谦提了提南边的陈国,明显对陈王刘宠、陈国相骆俊颇为忌惮。而听闻这陈王刘宠的名字,张承负眼中一动,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把这思索按下,在大贤良师张角的注目中,笑着问道。
“子让兄,这城中刺杀的事,闹得这么大那陈留郡中,又是如何处置的?”
“你说眼下的处置?嗯,郡守文公当成不知道,免得损了德行。自然也没人不识趣,当面对文公提此事。而襄邑县令收了县中豪侠刘氏的钱,只是张贴榜文,悬赏凶贼典韦。至于刘氏,襄邑令默许刘氏,抢了睢阳李氏的‘收钱买卖’,毕竟这也是为县中增加税钱的。”
“嗯?你问典韦?这杀人的凶贼逃亡了!隐姓埋名,可能藏在西边圉县,也可能就藏在这外黄一带。当然,更可能还在老家襄邑县,毕竟刘氏使了钱嘛!只要他不当头撞上郡国兵,不再闹事寻死,不去案发的梁国睢阳县,也没人会真的花大力气,抓捕这凶悍的家伙!毕竟,抓这凶贼肯定会死人,一般的捕役没什么兵甲,未必能抓住。只要没有大人物下令,调动郡国兵出手,以各县尉们的做派,大概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他藏着了。”
渠帅史谦语气随意,既显出对这游侠典韦的轻视,又有着本能的不满。
而张承负耐心听着,大致能明白渠帅史谦的想法。这位太平道的陈留渠帅,走的就不是团结底层百姓,拉拢底层游侠与豪杰,进行武装斗争的路子。哪怕像是其他郡国的渠帅那样,收许多门徒、练一批丁壮,也是没的。这位陈留渠帅,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旁系出身,眼睛也是看着上面的郡守,看着郡中的世家,连豪强都不大放在眼里的!
所以,这位渠帅在乡里民间,就没有经营出什么灵通的耳目,对大贤良师张角的抵达知晓很晚。但他在郡国士族中,却是消息灵通,世家大族包括郡守的动向,都一清二楚。而他拉着县里士族,弄这儒道结合的祈雨春祭,也就像他刚才所说,是能令郡守满意,“弘扬德教、安抚百姓”的士族太平道!
“.他始终保持着世家的心态,于是以武犯禁的游侠典韦,对这位渠帅来说,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凶贼。这凶贼能杀豪侠,自然也能杀世家,对他们产生威胁!而说到底,此时的世家大族,能够稳稳掌控州郡的秩序,靠的是朝廷官面的力量,而不是手中的武力。‘游侠四出、以武犯禁’,就是一种乱世的征兆,是掌握武力的豪强豪侠,对掌握权力的世家大族,进行的某种秩序颠覆!”
“而世家们希望改变如今的天下秩序吗?希望!但他们希望的方向,是彻底干掉宦族,把皇帝手中延伸的皇权吃掉,让地方上的世家独大!他们可不希望,去和豪强分享什么权力,更不用说和那些最底层,如蝼蚁般的小民们了!于是,这位陈留渠帅,就是太平道中,最明显不过的士族派!而我之前在东郡和济阴郡做的事,怕是半点都不能说的.”
张承负默然不语,对于老师所创的这太平道,对这太平道中纷繁不同的渠帅势力,和众人复杂的立场倾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这典韦城中当众刺杀了一个豪侠,都是世家大族眼中的“凶贼”.那他与段氏宦族合作,对东阿程氏、对昌邑满氏行的绝户杀计,一旦暴露出来,又岂是一个简单的“凶贼”两字能够的?!
一旦他对世家动手的事,东窗事发。那他张承负,必然会成为兖州乃至天下的世家大族眼中,如同“盗跖”一样的大恶贼首!就连通缉的图文上,也不会是什么“承天下德、负天下罪”的“承负”了,非得是一脸凶恶、吃人饮血、杀人如麻的“张麻子”不可!
这一日与陈留渠帅史谦的长谈,就在如此的消息打听中过去。而当众人谈完,吃过晚饭,到了入夜歇息的时候,大贤良师张角才看着小弟子张承负,意味深长的问道。
“承负,你对这典韦,很是看重?”
“是!老师,这位是勇力过人的‘古之恶来’,有数百人难挡的勇武!我等太平道起事,掌握一支足够强的武力,才是重中之重。而这等不世出的勇烈豪士,正是最好的陷阵勇将!”
张承负恭敬回禀,神情一览无遗。而大贤良师张角审视了会这位“天授”的弟子,沉吟片刻后,才再次问道。
“承负,你未曾见过这典韦的样子,只是凭借听闻到的风声,就能如此坚信,这是位不世出的陷阵勇将?‘古之恶来’?这个称呼,史子让刚才可是半点都未曾提及啊!”
“.这,老师。弟子确实是偏听偏信了。但弟子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弟子能够肯定,这确实是位世间罕见的豪勇侠士!而若是能把他收入我太平道门下,不说后面的举事起兵哪怕是大师兄在洛阳的谋划,无论成与不成,都得有勇士出手,才能让大师兄活着离开!”
张承负咬着牙,看了老师一眼,试探的提了一句洛阳。而大贤良师张角闻言,脸上郑重起来,思量许久,神情也起了明显的变化。好一会后,他深深看着张承负的眼睛,平静道。
“承负,你确定要收下这勇士?嗯,不需要那么麻烦,且看为师出手。你且去,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且等我从史氏族中,探望史公回来”
接下来,张承负在外黄县中打听了几天,对于己吾县的典韦,有了更加清晰的画卷。
典韦的家庭情况,只能算是富裕些的农户。他的父亲染疫早死,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他已经娶了妻子,有了个年幼的孩子。而此人也确实形貌魁梧,旅力过人,从小就是一个打十个!
只是在这汉末的世道,这种出身的典韦,毫无上升的通道。从军自然是不可能的,去了也是柳弓一样的大头兵,送到征羌战场上当送死的柴草。于是,他成年后只能做了游侠,比农户稍微好些,但也好得有限。做游侠也得有收入来源,也得吃饭,又去做了门客。做门客吃主家的饭,就得为人平事,就去杀了人!这就是汉末底层豪杰的出路,最多就是在豪侠的层面上挣扎。若天下未曾大乱,哪怕以典韦的勇力,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一个逃犯而已啊!
第73章 典家村,安魂大祭
农历三月,春风之后,就是清明。清明之日桐始华,白桐花开放,很是生机好看。又五日,田鼠化为鴽,喜阴的田鼠不见了,全回到了地下的洞中。又五日,虹始见,有了更多的雨水,天空也能看到彩虹了。
在种麦的农业生产中,清明时节的雨水,是非常宝贵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此时的每一滴雨水,对麦子来说,都像“油”一样宝贵。当大贤良师张角,从东边的考城返回的时候,就看到外黄城外,又是一轮新的祈雨。
渠帅史谦再次当了主祭,在一众士族族老的簇拥下,祭拜着北方玄帝颛顼、东方青帝太昊。前者属玄水,“太阴化生,水位之精”,是比风伯雨师更高级的降雨“领导”。《楚辞》里,颛顼战共工,共工败而撞不周山,使得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带有很强的巫道神话色彩。
而后者属青木,‘木帝主生,万物生发’,对应春天作物生长的祭祀。在《仪礼》中,青帝又是姬周之始。帝喾之妃姜嫄,足踏青帝的巨型足印感灵怀孕,而诞下后稷,成为周代的始祖。这也是儒家非常看重的祭祀对象。
“玄帝佑我,青帝佑我!愿降雨露,泽润我乡!.”
渠帅史谦主持的太平道祈雨祭祀,便是这种儒道结合的形制,也颇受本地大族的欢迎。而当对方今日的祭祀完成,大贤良师张角就带着张承负,带着一众弟子门徒,和史谦笑着告别。
“子让,我见过了史公,也为他开了些药方。这外黄县的祭礼,你主持的不错!接下来,你继续把这春祭完成。”
“啊!老师,您不留下来,一起参与吗?庄中都备好了些合时的饭菜,还有新酿的酒水。也有些大族的族老,听闻您的名声,特意从西边的陈留县、尉氏县,甚至最远的酸枣县赶来.”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对渠帅史谦正色道。
“子让,我此次前来,是要看看各县信众的情况,尤其是对旱灾的准备。我这把年纪,吃不了酒水了。而灾疫之年,若是有粮食,还是得尽量存下,救济百姓!这年份,不该酿酒的”
“.是!老师!是子让的过失。我只是想着,按照周礼,清明应当饮清酒.”
听到大贤良师含蓄的批评,渠帅史谦面露羞愧,连忙低头行礼。不过,对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清明的祭祀之日,只是吃些普通的饭菜,饮两杯清酒,而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好生操办,已经算是极大的“简朴”了。至于庄园外的旱灾,那些小民的生死,实际上又与世家大族们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