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911节
范闲转头,看着右手边那位官员,说道:“魏尚书以为如何?”
如今的户部尚书魏东行,也是在户部打磨了许久的奸猾官员,往些年里往范府与范尚书议事,不知道与范闲见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够接任范建的职位,倒不仅仅是因为在户部里的绩效,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向皇帝陛下那边倒得彻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的意愿,把户部从范家独立王国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魏尚书当然知道这两年里的举止行为已经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的背后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并不怎么太过担心,这两年里,范闲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不满,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孙府请客,他知晓了范闲到来,在思忖许久之后,也还是来了。
他没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的会选择因为京都府的事情发难,而且第一个就挑的是自己。他的心头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对方也不至于在这席上挑户部第一个开刀。
淡淡的寒意涌上心头,只是魏尚书也别无他法,微微思忖片刻后,和声笑道:“小公爷所说有理。户部行事依旨意庆律,绝不会胡乱行事。”
席上都是些在官场里沉浮久了的老油条,当然知道范闲拣魏尚书出来单独相问是个什么章程,只是事不关己,当然要高高挂起。没有想到,魏尚书淡淡话语里,竟是把范闲顶了回去,哪怕一个模糊的示好承诺都没有。
官员们一方面佩服魏尚书的胆量,一方面也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事情,纷纷沉默不语。另两位尚书大人则是举起了筷子,小声地示意身旁的几位大人慢慢进食。
“我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范闲脸上的笑容愈发清美起来,盯着魏东行的双眼,和声说道:“若有旨意下来,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没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监察院与朝政之事是两套关系,井水不犯河水,范闲这段话已经有些犯忌讳,而小人二字,无疑将魏尚书的脸面削了个通通透透,他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望着范闲说道:“不知道小公爷此言何意?”
范闲依然未曾动怒,只是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宫,去问问陛下,究竟最近给了户部什么旨意,竟让户部衙门正事儿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着。”
“本官执掌监察院,却也不敢私下调查三品以上官员。”范闲的表情依然是那般温和,“本来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寿的日子,不该说这些煞风景的冷言冷语,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去东夷,又想着京都府乃是紧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诸位大人莫要见笑。”
席上诸大臣干笑连连,哪里敢真的去笑。小范大人这段话已经点醒得清清楚楚,他可是监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后便要正式成为庆国监察院的第二任院长,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东夷城?这又是在提醒这些大臣们,今日的范闲,有足够的功劳向陛下讨要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书心头一震,嚼出了这两句话里的意思。
范闲举起一杯酒,对着席上诸位大臣说道:“诸位大人,让京都府清静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闲正式站了出来。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慢慢有人举起了身前的酒杯,有些参差不齐,但基本上所有的大臣们都举起了酒杯。
魏尚书还望着身前的酒杯发呆,他确实十分为难,因为他清楚,范闲是个极为记仇之人,先前笑得那般温柔,只怕是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即便今日自己求饶退了一步,难道以后范闲就会放过自己?而且他毕竟是一朝尚书,地位体面在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贺宗纬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让步,实在是也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也不正眼瞧他,温和笑着说道:“虽说咱们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实也都是些可怜人,还不是想为自己的儿孙亲眷谋些好前程。”
“陛下曾经说过,人生于世,需要有些敬畏之心。”他看着席上的诸人,温勉说道:“本官行于天地间,只对两样有敬畏之心。”
礼部尚书微微皱眉,他便是先前第一个举起酒杯的人,和魏尚书不同,他没有得罪过范府,所以有弥补的机会,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讽,魏东行竟然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样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书在想什么,监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只要陛下不发话,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胁不到自己。只是他却清楚,魏尚书似乎忘记了历史——范闲还是个白身的时候,就把原任的礼部尚书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后来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书,这是个连太子爷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个区区尚书,何苦与对方当面顶撞?
一念及此,礼部尚书就着范闲的话头,笑着问道:“不知小公爷的敬畏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闲轻轻转着手指间的小酒杯,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好,没有敬畏之心,行事便会趋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还请诸位大人多担待。”
席间又是一阵笑声,却又是把这句话里的意思听得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爷就是明着告诉诸人,你们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这位小公爷行事何止孟浪,简直是阴狠!
还是那句老话,很没有水准的威胁,却因为威胁的人太有力量,所以显得掷地有声。尤其是范闲先前所说的子孙亲眷四字,终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监察院动不了尚书侍郎,但把你们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狱,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很狂妄很嚣张很放肆的举动,奈何陛下宠信范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魏东行的脸色渐渐黑了起来,手指头也抖了起来,他觉得小范大人太不讲理了,难道因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对我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闲敢,小范大人虽然当年有个诗仙的名头,但从来都是走的阴森鬼路,惯不讲理。
魏东行最终缓缓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不知酒水滋味。
范闲点了点头,再次举起酒杯,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家吃好,喝好。”
不知道那些留下来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位被范闲赤裸裸威胁不屑的户部尚书,有没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闲的心情不错,他提前离开了孙府,也没有和林婉儿一道回家,而是坐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北城的方向驶去。
“去太学。”他对沐风儿吩咐道:“胡大学士今日不当值,在太学里讲课。”
沐风儿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思考大人为什么要急着去见胡大学士。
范闲在马车里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其实在孙府里的举动并不合适,只是他必须要摆出这种态度来,而这种态度肯定会马上传遍京都,所以他必须赶在最前头,去处理后续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宫,而在入宫之前,他必须去见见胡大学士,如果能够说服这位首领大学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会更有几分底气。
第六十一章 太学里的黑伞及鼻梁上的光明
黑色的马车,行过东川路口,范闲刚刚收回投往自家书局和医馆的目光,一扭头,便瞧见了太学那间古意盎然的大门。
太学是一片比较疏散的建筑群,临街并没有衙门明堂之类建筑,也没有高高的院墙,便是那座大门,实际上也永远没有关过,内里的青树探了出来,各处的读书之声也透了出来,尽是儒风静思之意。
正如枢密院曾经唤过军事院,老军部,如今还和六部里的兵部夹杂不清,庆国这几十年里曾经玩的数次新政,也让太学的名字变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馆,教育院,反正是怎么难出口,陛下便怎么胡乱改着。
只是天下的士子还是习惯地称这一带为太学,后来朝廷的公文里也顺其自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各州郡选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权贵之府所推出来的优良子弟,都集中在这片建筑群里学习经史以及治世之道。
这是庆国最高的学府,所请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拨人,比如已经成为宫廷御报例用书法大家的潘龄潘先生,比如当朝门下中书大学士贺宗纬的老师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学士也曾经兼过太学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学士,也还时常来太学给这些士子们上课。
有这么多牛气烘烘的老师,再加上太学的地位特殊,内里的学生本来就有极好的前途,所以太学的学生们也不免有些牛气烘烘起来。一般的官府衙门根本不愿和太学打交道,而庆国稍显开明的学风,更是令一般的大臣,死都不肯随便进去——他们很怕被这些学生们逼问,最后狼狈而逃。
不过范闲从来没有这种担心,他与太学学生的关系一向良好,尤其是庆历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学里任职,充当着名义上太学学正的副手,再加上后来范闲才惊天下,又从北齐拖了庄大家的一车书回了太学,他在太学里的地位更是变得崇高无比,深得学子们的敬佩。
马车安静地停在了太学的门口,早有学官上来接应。范闲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已经半年未见的大门,笑了笑。这座式样古朴的大门其实是后来新建的,硬生生揉了些古意进去。花了这么多银子,其实也只是南庆在学问方面,总有些发自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尤其是在和历史味道相关的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零散的雨点打着深色的太学木门上,变得格外醒目,由斑驳渐趋晕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积起水来。
一位启年小组官员沉默着从车中取出莲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闲摇了摇头。虽然他很喜欢身着黑色莲衣,带着最亲近的下属,排成一个品字形,在京都安静的秋夜里像鬼魂一样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学,他不想显得太特殊,把那些热血而又清纯的学生们惊着了。
沐风儿撑起了伞,将他送入了太学的大门。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本来已经西移,此时被云朵一遮,被阴雨一扫,光线变得更暗,整座阔大的庭院里满是清幽之意,沿青树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没有瞧着一个人,空旷安静至极。
上千名太学学生此时还在上课,身为太学教授的范闲当然算得清楚,只是皱着眉头想到,读书声怎么停得这般整齐?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体行动,又像是山风灌入一个狭窄的天然石壶,太学里安静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来是无数人的议论笑谈之声夹杂在了一起。
下课了,几百名年轻的士子同时间内走出了太学的各处庭院,走到了正中间那宽阔的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股新鲜的活力,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有些年轻人忘了带伞,大声欢叫着,在湿漉的青石板路面上跳跃着,一头撞断层层的雨丝,向着自己的学舍跑去。而更多的学子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平静的笑容,撑开了身边的伞。一时间整个庭院内开出无数朵颜色各异的伞花来,只是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多以青灰素淡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