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第53节
他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当即就大声道:“王主事,安东改农为桑一事的桑树苗都是下官从南京购得,这一片桑园好象种的不是桑树,下官斗胆请老大人下船查验。”
这已经是将周楠弄虚作假一事彻底揭穿了,史知县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周楠紧张地捏紧了拳头,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可就在在这个时候,王若虚却将脸一板,呵斥道:“归大人你是在讽刺本大人是豪门出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无用书生一个吗?我看这就是桑树,倒是归大人你夹缠不清,无中生由。是不是和主官不睦,来本大人这里搬弄是非?本官在吏部,主掌一省官吏任免,像你这样攻挑衅主官的卑劣行径见得多了,心中如明镜一般。还不速速退下,老夫再不欲多见你一眼。”
归县丞被骂得满头大汗,悲愤而去。
不但是他,就连周楠也是瞠目结舌。这个王若虚果然不认识桑树,而且有狂妄自大,姓归的说话不注意,触怒于他,活该倒霉。
老实说,周楠今天这个布置漏洞实在太大,他到现在还是懵懵懂懂的搞不清楚这么就这么轻易过关了,想起来就是一场梦。
回到县城之后,众官员聚在公馆里,又请了县学的生员们做了一场文会,直到晚间才散。
本来,周楠摩拳擦掌欲要在文会上剽窃几首纳兰词,进一步讨王若虚的好,并在众人面前大出一场风头。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大约是上次在简家大院的诗会闹得很不痛快,生员们都非常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王大人。
诗词是不敢作了,就谈经义,联句、猜枚、射覆吧!、
可惜这一套文人间隙的游戏规则实在太复杂,没个十年寒窗,没经过一整套严格的国学教育,你听都听不懂。强要出头,必然弄巧成拙。周楠只推说自己现在只是个吏员,已经不是读书种子,没资格参加。安东县书生被周楠抢风头抢怕了,他不参与正好,大家也有出头的机会,都自动忽略了周楠。
兴尽席散,周楠偷了个空问王主事明天去哪家看桑园。
“不去了,不去了。”王主事挥了挥手:“老夫在安东总共才三日,这已经是第二天。人年纪大了,车舟劳顿,经不起折腾。今日看了梅家桑园,对于你安东县的改稻为桑一事,老夫心中自有数。”
说到这里,王若虚淡淡道:“你们地方上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本官的。至于你家知县这次外察岁考的评定,我自有定夺,你也不须再说。”
听到这话,周楠心中又是紧,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四十九章 最后一夜(求推荐票)
这天晚上周楠就住在公馆里,他躺在床上思潮翻滚,难得地失眠了。夜深人静,人的思路也特别清晰。
今天所发生的一幕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现,突然,周楠记起上午在梅家农庄时忽略的一个片段。当时王若虚将脸一板,呵斥归县丞时,目光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里面带着一丝嘲讽和鄙夷。
想到这里,周楠突然浑身冷汗:“这姓王的认识桑树,也识破我的布置。对的,对的,这老头就算是豪门子弟出身。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可说是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他若是没见过桑树,那才是咄咄怪事。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三岁顽童拙劣的表演。”
“可是……王若虚为什么不说破这一点,偏偏要指鹿为马?要知道,这事以后只怕要成为笑谈,对他的名声损害也大啊!”
“王老头这么干,究竟是为什么……他是个言官出身,自然知道只要查出史知县欺瞒朝廷,办一个大案,就是妥妥的政绩到手了。”
周楠想了半天,死活也想不明白,在床上滚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
等到他睁开眼睛,已经是午时。周楠大惊,又出了一身汗。这可是整整一个上午啊,有的是时间发生意外。这老王头先前说的那番话中满是讥诮,难不成他还有别的心思。
急忙跑出去一问,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王若虚也是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起床后就坐在屋里喝着茶,看了一上午的书。
下午,王若虚依旧读书,一步也不出公馆,就连他手下四个随是哪里都不去,只躲在屋中打叶子牌。
明朝的叶子牌规则类似后世的麻将,周楠也跑过去,买了几匹马,赢了一两多银子,不无小补。
很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考虑到王大人假装清廉的道德先生模样,周楠自然不会给他安排去城中酒楼花天酒地。反正公馆里有伙夫,王若虚五个人,一人一碗糙米饭,一荤三素一汤搞定。
还有一夜王若虚就会离开安东县,虽说白天是偷梁换柱,姓王的也没有当场说破,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将来回朝廷交卸差事,又会上什么折子鬼才知道。
这人喜怒无常,刚和你说说笑笑,转眼就变个脸色,根本无从猜度他的心意。
“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今天晚上就要从他口中问个准信。”周楠现在的个人命运已经彻底和史杰人拴在一起,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无论如何,等帮他过这道关口。
他坐在屋中慢慢地喝这茶水,一遍遍将王若虚的个人履历在心中过了过,试图从不多的信息寻出端倪。
王若虚,福建漳州长泰人,世家子弟。姓王名惟恕,字若虚,嘉靖二十六年同进士。中式之后,先是在六部观政,后任工部给事中。因为弹劾严嵩为人不简,被贬至吏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等等,工部,严嵩的儿子小阁老严世藩不就是工部侍郎吗?他得罪了严阁老和小阁老被贬也正常。可是,贬去吏部这种要害部门,权力反而变大了。这一点,就值得人玩味了。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靖二十六年……周楠突然一拍额头,喃喃道:“却是忘记这一点了。”
他好象把握到了什么,看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当即也不再想,深吸了一口气,走进王若虚的房间,施礼:“小吏周楠见过大老爷。”
王若虚依旧在看书,见到周楠面无表情地问:“你整日跟在本官身边,一刻不离,想必是你们县尊的意思。名为随身服侍,其心却是叵测。你今日来见本官,想从老夫口中得个准信?下去吧,至于你家知县的外察岁考,某已有定夺,却不是你们该问的。”
一言不合就撵人,周楠如何肯就这么退下。他解释道:“大老爷乃是吏部主事,掌管一省官员考评。官吏任免乃是公器,周楠是什么样的身份,如何敢多言。小可以前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士林一脉。世事无常,这才沦落至斯。天意如此,周楠也是无奈。今日白天时,小的和上官联句做诗,心中欢喜,对大老爷的才学心中敬服。卑职这两日得大老爷指点,所获良多。在小可的心目中,主事就如同我的授业恩师一般。只可惜周楠无福,不能拜在现大老爷门下。”
说到这里,周楠一脸的遗憾,一脸的黯然。
王若虚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吏,文彩是有的,可惜心术不正,品行不良,却是可惜了。你来寻某,就是为说这些?”
他态度是摆明了不想和周楠废话。
周楠一咬牙,拜下去,大着胆子道:“小可听说主事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又闻嘉靖二十六年春闱中式的士子都是人品高洁的道德之士。今夜前来拜见大老爷,乃是心中有一口不平之气,还请大老爷教我。”
“你有什么不平,怎么找到老夫这里来,老夫现在已经不是言官,又不是巡按,你来告状,荒唐之极。对了,周楠,状告何人?”这就是传说中的拦轿鸣冤吗,王主事觉得可笑。也对,小地方的人,但凡看到一个京官,就觉得是天大人物,平日里但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想方设法来碰碰运气,这样的事情他以前出京办差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次,都是直接赶走了事。
不过,周楠那一句“嘉靖二十六”却让他想起当年的往事,心中一颤,禁不住心中微叹:那年的春闱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如今想来真是不堪回首啊!
原来,王若虚的王家乃是福建漳州长泰的望族,家中三代都是进士,乃当地的士林领袖。他六岁发蒙,八岁能诗,九岁能文,十六岁的时候就小三元拿到的漳州府秀才功名。到乡试一关时蹉跎了十来年,最后终于拿到了封建解元。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乡试乃是科举六场考试中最难一关,世上的读书人九成九的人要在这道门槛刷下来,终身举人无望。中了举人之后,后面的进士科一是录取比例高,二是考生有了考场经验,知识储备也足够,考起来也不难。
当年的他自恃才学过人,一手八股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中进士易如反掌,点个庶吉士当不在话下。只要进了翰林院,奋斗上一二十年,一方大员是跑不掉的,说不好入阁有望。
万万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直娘贼,那一科的考生全是强到逆天的怪兽,一甲,状元,李春芳;榜眼,张春;探花,胡正蒙。二甲的作文高手更多,就连大才子张居正也勉强排在第九。大名鼎鼎如王世贞者,差点吊车尾。至于徐光启、汪烇这样的大名士,也被挤到不起眼的角落。
三甲更离谱,一长串令人咋舌的响亮名字:马三才、马一龙、丘岳、陈善治、张言……简直就是群星璀璨。而这些人,最近几年在大明朝的政坛上已经崭露头角,未来必然焕发出夺目光彩。
和这些精英同年同科,固然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是,自己因为没有进翰林院,这些年宦途坎坷,却是抱憾不已。
王若虚每每念及于此,都禁不住在心中感叹:如果自己等上两年去考嘉靖二十九年的春闱,人生或许是另外一种模样吧?
周楠见王若虚一脸的感叹,倒没有急着赶自己出去的迹象,忙道:“大老爷误会了,小可倒不是想要告状。只是心中对朝廷这改土为桑的新政有所保留。没错,当今中央财政空虚,陛下开海禁边贸确实是充实国库的善法。可是,怕就怕实行起来要走样。怕就怕地方官急功近利,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土地都改成桑园,地里没有产出,来年百姓又吃什么?江浙乃是天下粮仓,若有事,怕是要动摇国本。所以,县尊这次推行改土为桑,实际数目和上报朝廷的有所出入。毕竟,夏收在即,总不可能将所有的稻谷都拔了,叫百姓挨饿吧?”
这已经是自呈在改桑一事上对王主事有所隐瞒,周楠已经觉察出这个老王早已经将这一点看破。他是在赌,赌王若虚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