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第54节
“史县尊在私下和卑职说起嘉靖二十六年科的进士时,说起王主事时曾称赞道,王老大人不畏严阁老强权,上表弹劾严嵩父子横行不法,祸乱朝纲,涤净风气,乃是天下官员之表率。此番来安东,必能体恤百姓之苦。县尊心中羞愧,此刻正在衙中自省,特命小可前来向老大人请罪。”
说着话,他背上肌肉都绷紧了。这一把如果赌错,史知县弄虚作假必然要到京城刑部走一趟,而自己没有他的庇护,说不得要逃命去了。
“请罪,果然其中有假!”王若虚猛一拍桌子,冷笑道:“如此说来,本官倒要在安东多勾留几日好生核查了。”
“啊……大老爷……”周楠心脏跳得似要从口中蹦出来,顿时心丧若死,心中乱成一团:难道我猜错了,难道我猜错了,不可能啊?
“不过,本官另有要事去办,哪里有工夫陪你等在地里乱转。”王主事突然一笑:“对了,你方才所言任何一个新政出台时表面上看起来是好的,可怕就怕执行起来走样,变成恶政,倒有些意思,此话怎解?依你看来,这改土为桑是搞不成了?”
周楠下意识地回答说:“最多一年,朝中君子必然看出其中弊端,必须尽废。改土为桑,伤了农本。虽说生丝海贸可以换了许多白银充实国库,可江浙两省却会因为歉收米价腾贵,折算下来,其实天下的财富并没有丝毫的增长。就好象宋时的交子、会子,我朝早年的钱钞一样……”
实际以米本位来计算,在美洲白银大量输入明朝之后,白银确实迎来一次大贬值。从明初的一两银子价值一千元人民币直接贬到五六百,算是给明人上了一堂原始的货币经济课。
“……我朝银价,说倒底是以粮食为核价标准的……粮少,银贵;粮多,银贱……”
周楠大胆地将心中那点可怜的经济学知识大约说了一遍,虽然其中颇多谬误,但用来糊弄古人也足够了。
王主事听得入神,良久才点点头:“倒也有趣,果然留心之处是文章。本官对朝廷本次试行改土为桑也有保留,这才来你县勘察,也是想看看新政实行的效用如何。正要上折子反对此事,你这个观点甚是新奇,老夫倒想借用一番。”
没错,王若虚作为一个老派人物,自然有着明朝所谓清流的禀性。朝廷但凡有新政出台,不看对不对能不能实行,先反对了再说。反正说别人不对是容易的,即便新政最后获得成功,也能以一句“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了之。如果恰好说对了,那就是可以大大自夸一番:“看吧,老夫当初就说这事不可行,说对了吧?”
反对总是比建设要占便宜的,又能刷声望,这也是明朝中后期言官清流大行其道的缘故。
再者,在嘉靖后期,朝廷的政争已经开始有越演越烈的迹象。凡事不问对错,只看立场。
王主事当初可是弹劾过严嵩的人,改土为桑是严家父子弄出来的,无论如何,先弹劾了再说。他正在思索正写这个奏章,也正头疼。今上是个爱钱入骨之人,眼睛里只有银子,海贸确实能够带了丰厚的利润。要想说服皇帝,却不是那么容易。
周楠刚才这席货币以米价为本位折算财富增减的观点别开生面,让他如同醍醐灌顶。
王若虚这些日子正打主意上个折子弹劾严嵩,作为一个老式文人,像这种奏折其实是有套路的,不外是说严阁老投机取巧,揣摩圣意,其心可诛,反正专一在道德上对他发动猛烈攻击。至于效果嘛,够戗。
周楠这个思路,正好切中了皇帝爱财的秉性,观点新鲜。如果陛下看了,虽然未必会尽废新法,也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民间多有奇能异士,这小子倒有几分才干。
听到王若虚这么说,周楠忙道:“小可也就是胡言乱语,不成体系,自然需要老大人完善,大老爷若要用乃是周楠的荣幸。”
王若虚点点头:“好吧,你退下吧!今日老夫受了你的启发,也算是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既然来找到老夫,估计也是领了史知县的命过来探本官口风。某若这样让你空手而归,未免不近人情。回去告诉你们知县,这次安东改土为桑做得好,史杰人勇于任事,当得起能吏干员卓异六字,下去吧!”
到这个时候,这次外察总算结束,史知县平安,自己这口典吏的铁饭碗也保住了。
周楠大喜,谢过王主事,刚垮出门,后面王若虚突然一笑,问:“老夫只闻有桑蚕、柞蚕,这淮安的蚕也怪,竟然能吃白蜡树叶。”
周楠如中雷击。
第五十章 发愿
这老头儿早已经看穿了一切,他为什么不揭穿?
惊魂未定的周楠回到屋中,狠狠地喝了几口已经变得冰凉的茶水才回过神来。
他又用手支着下巴想了半天,才想通这其中的缘故。
一切还得从嘉靖二十六年那一期进士科谈起,说起来,那一科的进士们可出了许多大人物。张居正且不说了,万历朝首辅,大政治家,大改革家;状元李春芳,嘉靖四十四年入阁为相;马三才,神宗时名臣,关于他的任用直接引发了后来的东林党争;徐光启,大科学家;杨继盛,嘉靖名臣,因弹劾严嵩,被诬陷入狱,拷打致死;王世贞,明朝文坛后七子领袖,文学家,后任南京刑部尚书,太子保。据说,大禁书《金瓶梅》就是出自此人之手,用来讽刺严世藩的。小阁老小名庆儿,乃是西门庆的原型。王世贞在朝中被严党诸多排斥,心中不忿,愤而写书将小严从里到外黑了个透……
这是一群亮瞎人狗眼的精英,可说是直接构成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文官体系。
这群人才干出众,有抱负有雄心,且都有一个特点——和严嵩不合拍,甚至如杨继盛那样和严党反目成仇。
如今,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都团结在裕王,也就是未来的隆庆皇帝周围,和严党正斗得你死我活。只不过,裕王胆小,一直隐忍,使得这一团体暂时处于下风。
明朝的官员讲究出身,见了面,首先就要问你是哪一年的进士,得了第几名,座师是谁?如果是同年,又是同一个位座师,那就是师兄弟,是自己人。将来在政坛上就要相互扶持,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明朝官场中的党派、门户就是由这种师生、同年、同窗的关系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伴随一生,无法摆脱。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科的同年们因为杨继盛的死与严党不共戴天,作为其中排名较为靠前的王惟恕王若虚严嵩用女子暖床的私隐之事都拿出弹劾,对严阁老来说也算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他的政治态度不言自明。
本来,王若虚得罪了严嵩,必然要受到严党的猛烈还击。估计是因为有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死保,这才调去吏部做主事。身居要害部门,也算是保住了那一期同学的一份力量。
这次改田为桑是严党弄出来的,王若虚不反对才有鬼。
王主事这次来安东核查改桑一事估计是抱着给这一乱政挑刺的念头,他人老成精,如何看不穿周楠拙劣的表演才见鬼了,要治史杰人欺瞒朝廷之罪,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偏不,实际上像他这种政治人物做事的心思,对错真不要紧,关键是看做这事的意义何在?
搞掉一个史杰人倒是无妨,可这么做有意思吗?最多只能说明史知县胆大包天,并不能说新政就不行,也伤不了严党皮毛。
估计王老头也在想要拿这事作一篇什么文章,这才不表态。
直到周楠今天献上“天下财富自有定数,不增不减”“米银价格比率”之言之后,王若虚这才找到了攻击新政的要点。纲举目张,接下来的文章就好作了。
这次安东倒有不错的收获,至于史杰人的个人命运。大明朝几千个州县,像他这样的人物才不关心呢,提都懒得提。
“猜对了,赌对了!”想通这一点,周楠忍不住一声长啸,心中不觉波澜万丈。
自己通过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和对史料的分析研究,直接决定了一个知县的个人命运,说不得意也是假话。
自从穿越到明朝嘉靖年后,他先是解决了个人身份问题,又混进县衙做了典吏,其中也经历过不少艰难险阻。有些时候,老实说心中也未免有点憋屈。一个小人物,做人做事有的时候确实不能随心所欲。
到今日,自己穿越者的特长,自己手具备的大历史观视野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先人一步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就这样还不能功成名就,莫若一头撞死。
对于未来,周楠突然有强烈的信心,往日心中淤积的那一丝有心不得施展的自怨自艾也荡然无存了。
周楠也不敢大意,因为实在太激动,睡意半点也无,索性就拿了本演义话本书儿看了一宿。等到天亮,他和史知县一道上了官船,把王若虚直接送出淮安府直接送到徐州地界才回。
同时,淮安府那头史知县这次岁考的批语也下来了,得了个卓异。如此,史杰人的知县大可稳当地做下去,说不好还会高升。
史知县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了地,忍不住称赞周楠道:“周典吏此番迎接上差辛苦了,本官赏罚分明,如此功劳不能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