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主宰 第500节
“二位去年刚刚经历过淮阳三郡战乱,早已熟稔战场,细节之类我就省略了。”
“有重新修葺的关城、过两万精锐将士、充足的食水药材,更兼蔚公相助……二月初我们就知道至少能守到三月;而就在两日前,虫潮真虫数量已降至三千左右,不够覆盖飞燕关整个正面。”
“但守不住同样是注定的。”
她握了握带伤的右拳,抿唇成线。
“到了三月,或早或晚,虫潮母巢第一波孵化的真虫一旦抵达,我们就只能弃关而走——你们下午想必也见到了,哪怕我从后方再补人上来,关墙本身也顶不住了。”
洪范颔首认可。
他清楚记得几日前惊鸿一瞥时飞燕关千疮百孔犹如虫蛀的正面,以及最下方泡沫般粉碎的藏兵洞。
毒素本就是虫族的招牌武器,甚至许多虫类的血液与体液都带有强腐蚀性。
“这一个月来我军战损超过一万一千;绝大部分尸首都被我下令即时火化,正是防着今日。”
萧楚注视着篝火上的火星,蹙着眉头。
“好歹拖延了一个月,三山盆地的撤离已彻底完成;自此往东,五百里外的尔白城已做好了万般准备,我们便在那与虫潮做最后一搏!”
她坐直身子,带出甲叶摩擦的飒响。
篝火摇晃,驱散了春夜的寒凉。
周文杨于此时突地出言。
“古枪魁,本座有一事想问。”
他望向古意新,后者木讷点头。
“虫潮袭击茂彦是一月,之后虫群径直北上,你却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古意新据实以告,将洪范一月下旬南下寻他,以及之后两人护送家中至亲与千余平民自巢江一路北上的经历说了。
周文杨扶膝正坐不再说话。
自他往下的更多人似有话想说——其中还有几位身着被血污黑了的紫绶云纹帛服——但最终没有人出这个头。
古意新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但不明白为什么。
他出身、容貌、学识俱是贫瘠,多年来以武交游,对曾经所受不涉及原则的种种诘难从来选择忍耐。
“你家人比我们这边早一日出发,中间又差着二百里,相当于四五日的脚程——有我们断后,他们必能平安抵达尔白城。”
萧楚环视众人,用数秒钟酝酿出笑容,开口缓和。
“我听闻虫族会搭建母巢用以孵化,我们可知道所在?”
洪范问出隅于心中许久的问题。
“蔚某亲眼所见,母巢设在鹰扬城。”
蔚元白回得言简意赅。
“可曾试过偷袭?”
古意新本能接过话。
“母巢建在地下防御严密,至少有过千真虫、十万亚虫守卫,哪怕先天高手结队去了也冲不动。”
周文杨一手抚须,似笑非笑。
“那元磁呢?”
古意新直视于他。
“元磁却去不得。”
周文杨即回。
“帅虫间能隔空即时传讯,本座与蔚老弟一旦有一人在鹰扬城现身,虫族主力便会立刻进攻,飞燕关只有溃败一个结果。”
古意新闻言一窒,脸色霎时差了许多。
洪范这才明白萧楚方才掩藏的遗憾。
元磁层面上以二对三,虽然有乱界尽量拉扯,终究维持艰难——若古意新能更早抵达,飞燕关多出的就不止一个强战力,更会有巨大的战略空间。
但洪范并不觉得这是古意新的问题。
“我自凉州西京南下茂彦,前后不过两日时光;雷火关以东元磁天人多得是,古兄不在,他们为何不来?”
他昂然作声,平视周文杨。
后者瞟他一眼,下巴微扬,并不接茬,而在座更多先天以及非以个人战力见长的胜遇军高级军官则眼神闪烁。
萧楚打断了对话。
“逝者不可追,说这些毫无用处。”
她脸上疲惫毕露,握了握带伤的右掌,结束会议。
众人分散,大多寻地方休息。
洪范二人精力尚充沛,奔入夜色收拢溃兵。
第437章 囹圄
当夜,亥时差一刻(晚上八点四十五)。
夜凉如水,号角声混浊如汞浆,冲刷大气。
营盘渐渐醒来;洪范出定,听见军官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短暂的休息并不解渴,反而使士卒们原本沉在深处的疲劳浮至表面,越发难以消受。
一刻钟后,队伍将将沿官道出发,借遥远明澈的月色无声向东。
次日,丑时正(凌晨二点),长蛇般的队伍已远距飞燕关六十里,而后在原计划的短休中彻底垮了下来——本是多日久战之军,固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但精神上的挫折与肉体上的负担结合,以至于疲惫到无以复加。
虫灾譬如水流。
它在雄关隘口会汇聚力量冲毁阻碍,而遇到宽广富饶的土地便会如进入滩涂的河水般铺开,以最大化资源收集与自我增殖的效率。
六十里暂时是安全的距离。
于是萧楚下令全军扎营。
洪范从未见过如此疲兵——他们如行尸走肉般胡乱起帐下桩,草草放了马匹,一躺下便如昏迷般睡死过去,许多带伤的更是高烧难退,神志不清地呢喃不止。
后半夜很黑,风呼呼地卷过枯瘦的旷野,好似大地迷乱的鼾声。
月色骨白。
洪范伽跌坐于石上,听见寂静营地中每一声惊破梦魇的短促哀嚎,心念潮水般起伏。
他想着前世权力与义务的依存关系,想着构建它们所需要的社会基础,而在今番天下,或许力量从来都只对更强大的力量负责。
假使如此,被统治或者肩负义务甚至反而是弱者的幸运。
自天而降的祖龙,躯体如山的巨灵之神,独木成林的西疆树神……
个体的过度发展对社会性的破坏。
一人成众者,才是真正的独夫。
洪范睁着双眼,思虑散乱,久久难以入定。
而他嘴角噙着的冷笑与眸中流露的恐惧,被一旁侧卧难眠的古意新看在眼里。
这一夜两人都只歇息了少许时候。
三月初七,晌午。
半宿残眠依旧不足,士卒们还是没办法赶路。
午前,一群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秃鹫盘旋于营地上空,抻长了仿佛被滚水烫过的脖子,等待君临自己的国度。
仓促而成的营地没有木栅壕沟,洪范清楚看见萧楚一间间营帐地巡逻查看——依旧是那身重甲,气色憔悴——到太阳过顶时经过他处。
两个人简单地对视颔首,没有寒暄,但都意识到对方有满心之忧虑。
洪范能感觉到萧楚的忧虑不在于当下的战局,而忙碌正是回避的一种方式。
未时正(下午两点)。
全军刚刚用过午饭,尊号“穿林鹿”的紫绶先天林露钏急急回来,报一支由二千余真虫组成的大军居然已经追到了二十五里外。
这消息震惊了胜遇军众人。
二千真虫强则强矣,对上本阵中三位元磁也只不过是待宰羔羊。
但也正因如此,虫潮中的三位顶级战力必然随阵而行。
“这太反常了。”
萧楚咬着牙,眯起一对碎金眸子。
“虫类耐力不如我族,大战之后必须要休息数日;况且飞燕关以东土地平整肥沃,林木野兽俯拾即是,化整为零网状扩张既是它们一贯也是当下最好的战略……”
多说无用,军队即刻拔营,甚至顾不得少部分伤兵,至酉时正(傍晚六点)后硬赶了二十里路。
天色将黑,一字蛇形的队伍爬动得越发缓慢,不得不停下来休整。
一豆篝火在野坡上亮起,与黑夜互相吞咽。
洪范应召而来,面北而坐,见极远处的礁云中有闪电以银笔勾画。
“二千真虫落后只三十余里,追击不顾代价,赶路期间常有巨虫力竭,就地被同伴肢解吞食。”
亲自离营一趟的蔚元白沉声回报。
“两位树神亲卫同在阵中。”
他说话时雷鸣正滚过,篝火旁的灌木微微抖动,仿佛有无形巨兽行走在细微叶脉。
洪范透过金黄色的焰梢看着萧楚。
她嘴唇干涸、鬓发凌乱,额间汨汨细汗沾湿了双眉,闪烁着碎光。
“到尔白城还有三百四十里。”
“真虫的行军极速比我们急行军稍慢,但现在全军气力枯竭,哪怕抛下一切赶路,三日内必被追上。”
火光煊腾,照亮了萧楚手边靠着的一把金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