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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119节

楼舒婉与夫婿宋知谦朝着前方靠过去,期间也与几位认识的平辈或长辈轻声打了招呼,就在方才,宁毅在人群之中,完成了他的词作。这是他在杭州所作的第一首词,很干脆,也是大家审慎他这江宁第一才子之名的标准,自他落笔的第一刻开始,他所作的这首词,便有周围的人丛那里传出来,随后四处传开,按理说,一首词是好是坏,在这些文采都有很高水准的书生眼中,应该判断得很快,但那种古怪的气氛,也是自那词作逐渐作出时传出来的,写完半阙之时,就已经将整个大厅拢入一片难以形容的窃窃私语当中。

这时候他的词作已经写完,那样的气氛还在持续,楼舒婉夫妇虽然也断断续续地听了全词,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过去看看仔细。那边书生环绕当中,宁毅所写下词作的那张宣纸此时已经呈给了忍不住过来的陆推之过目,陆推之看了,也是皱眉沉思,偶尔看看宁毅,口中或是说句:“此词大气啊……望海潮……”但始终没有朗声评价,这与他原本试图调动氛围的初衷,已然有些不合了。

宁毅写完之后,说了一句:“这首《望海潮》请诸位斧正。”这原本是句客套话,但眼下的气氛,倒真像是在被一群人斧正一般。

楼舒婉探头望过去,那宣纸仍旧放在桌上,字体灵巧、潇洒,但楼舒婉之前,竟没有看过这样的字体,不过她倒并不细思这些,只是看那内容。词明自然是望海潮三字,纸上的词作内容,这时候她才看得完整,喃喃念出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词作的大气与华美,几乎从第一句开始,就轰然入眼,随后而来的句子勾勒描绘,一时间竟如同画卷的感觉一般,只是令人感到大气,却绝不轻浮。只是上半阙,便已将杭州风貌勾勒无疑,即便是一贯居住在杭州一地的楼舒婉,一时间都为之神往。

她看看那边正牵着妻子的手往一边走去的宁立恒,之前由于好奇,她将对方所做的那几首词都反复看过许多遍,尽管早就对那大气的词功有深刻印象,这时候仍不禁为这首词感到微微战栗。毕竟眼下是他作出这等词作的现场,她亲身经历着这事,倒是对周围众人的沉吟神色感到有些奇怪,便去看下半阙。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仍旧是极尽华美的笔调,如烟花如琥珀,她将词作轻声念完,看了看身边皱眉的夫婿,那边陆推之也已经拿着宣纸往钱希文等人那边走去,其实几位老人已经在那边默念着什么东西了,彼此眼神也是复杂,甚至用手指在桌上像是有规律地敲打着什么。而在此时的大厅一侧,有几位抱着琵琶古琴的青楼女子也正往这边靠,有的伸长了脖子,迫切得如同天鹅一般——她们毕竟是贱籍,这样的情况下,不敢走得太前,只能等着有人正式地将词作抄一份拿过来。

“相公,那词挺好啊,到底怎么了?大家都这样……”

人群当中,苏檀儿其实与楼舒婉有着同样的疑惑。事实上,宁毅这时拿出了词作,不代表立刻就会有极好的评价,毕竟诗会不是会他一个人开的,周围也有人在写,旁人会不会做出评价,那是他们的事情。苏檀儿只是稍微懂看,意思固然是明白的,但要评价顶级词作的高低,就很难了。而且这是她第一次陪着夫婿参与这等聚会,也是宁毅第一次真正在她身边,且在众人眼前表现才华,对于心中仰慕渴望才子风流事情的她来说,也是非常期待的一个场合,宁毅将词作写完,她也觉得,这些句子肯定是极好的了,但众人的反应,还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随后宁毅牵着低头忐忑的她去一旁的圆桌边坐下,她的手这时候还被宁毅握着,只是见周围书生还没怎么靠近,才敢轻声道:“怎……那首词怎么了啊……”侧后方的小婵这时也好奇道:“是啊是啊,怎么了啊?写得不好吗?”宁毅看了两人一眼,随后却是笑起来,没有回答。苏檀儿皱眉抿嘴,满脸疑惑,一直跟过来的苏文定这时才在一边的椅子上探过头来。

“二姐,你以前有听说过望海潮这个词牌吗?”

“呃……好、好像没有,这又怎么了……”

苏文定一脸复杂神情地望着宁毅,也不知道是佩服还是感叹,轻声道:“姐夫,那词牌是你自己新作的?”

宁毅看他一眼,随后再看看苏檀儿,也笑:“嗯,以前没这个词牌名……”

“新作的词牌?”那一边,楼舒婉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从宋知谦口中说出的事情。宋知谦皱了眉头:“是啊,他这词作,华丽大气至极,韵压得……也是极好的。而且竟是他自己独创的词牌,他这一手,是想要压死人哪……就算这词牌是他之前为杭州所作,这时候拿出来,也是吓人的……”

这一时间,没有人敢评判这词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愿意立刻做出评判。

这首“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望海潮》,原是柳永所创,这首之前,是没有《望海潮》这词牌名的。

要说各种词牌名的来历、源起,其实各种各样,由唐时起,甚至汉朝时起,词牌就由各种乐府词曲中蜕变,在唐朝时,文人主流以作诗为主,各种歌曲只是小道,不受重视,但逐渐发展,到得武朝,也如宋朝一般形成了能与诗作分庭抗礼的规模。词作是对应歌曲的,长短、韵脚,放在歌女口中,便有固定唱式,也有某人某次作了一个模式出来,一次定型,也有许多词牌的风格,经千锤百炼逐渐蜕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并不是说你随手作一首歪诗,就能说这是自己独创的词牌。

词牌的句式长短,韵律规划,都必须非常经得起考验,大家用固定的方式读出来,就如同歌曲,押韵、好听。而在那些歌女的口中,即便不存在什么曲谱,她们也是能将这些词作唱出来的,古代的诗词,最初其实就已经包含了吟唱的方式。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青楼女子会对这词作如此敏感的原因。

当场作出一首新的词牌——甚至哪怕不是当场,能够独创词牌的人,在诗词功力上,也必须是大师才能为之。原本众人觉得,在杭州,就算是顶级的诗词,这边也不是没有,但宁毅忽然展露这样的一手,在场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了。

他们无法、也不愿意立刻评价这首词的好处,而偏偏的,他们甚至根本找不出这首新词牌的错处,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心情复杂的事情。

词稿传给钱希文,传给穆伯长、汤修玄,几位老人沉吟着这词牌的长短与韵脚,陆推之等人也在思考讨论这词牌。其实陆推之是很喜欢的,他是杭州知府,他以杭州为题,众人大书赞美,这等于也是他的成绩,一时间不由得感叹一番,摇头低吟:“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几句令他最为沉醉,但随后却有几分意外,而在一旁,汤修玄倒也低声笑了起来。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钱公,他方才拒绝你之提议,却想不到心中也是有此等志气的嘛。”

钱希文摇头失笑:“若以词功论,这几句堪称完美,但他此时写下,未免有些做作了。”

穆伯长相对刻板的脸上也是微笑:“方才大家用力良苦,他这也是故意让步,写给我杭州众才子看的了,此词之后,足可一笑泯恩仇了吧……”

这词作当中,那“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的几句,意思大概是说上千名骑兵簇拥着长官,乘醉听吹箫击鼓,观赏、吟唱烟霞风光,异日画上美好景致,回京升官时向人们夸耀云云。这种书写,给那些胸怀抱负,孜孜钻营功名之道的书生或官员来说,自是一副最好的期待,但方才宁毅刚才拒绝钱希文提议的行动当中,却未免有几分虚伪,当然,众人细想一下,自然是宁毅不欲为此犯众怒,故而用这样的词句捧一捧大家,互相和解的意思。

书生当中,此时也有不少人都体会出了这样的涵义,对着宁毅,倒也露出了些许微笑,有的过来打招呼,赞美几句:“宁兄弟好才学,词作甚好,必为众人传唱……”毕竟在宁毅表现出了如此才华之后,与他交好一番,抬抬轿子,终究还是无所谓的。

于是也在这片刻间,陆推之也已笑着出来说话,将宁毅的词作与其余几人的诗词并列,高下自然是判得出,旁的大抵都是陪衬,但既然以文会友,而且这时候会友的氛围更足,也就不用那样迫切的划出高下来。反正心中有数的总是能看出来,闷在心里就好,但也在这片刻间,另一股一般人难以察觉的诡异气氛流淌在众人当中,像是有人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事情一般,令得不少人愕然地将目光投向宁毅这边,随后又转开。

那种感觉的最初,其实还是在杭州最著名的几名才子之间出现的。杭州这边,被称为第一才子的有贺启明、有俞蓝知、有耿惑然,这些人大抵都是并列的名称,在各人心目中都有不同,另外还有什么第二第三……这些人平日或许有些文人相轻的毛病,偶尔比斗一番,但彼此之间私交还是有的,当知道了这首新词牌的分量,其中的几人也聚在了一起,交流看法,互相评判,他们能知道最后有那宁立恒与众人和解之意,一时间,倒也不至于说出什么怪话来,也有人说:“这词牌韵律协调圆融,大气华丽,而又余韵悠长,作词功力,我不如也。”

但也在互相的评论间,陡然有人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很难说是谁首先想到的,但那沉默的目光里,意识到这事的不少人,甚至一时间,头皮都是麻的。在许多年后,当这些人已为老者,再度说起今日的这件事时,便有人用了头皮发麻的形容……

那种认知若要概括一下,大抵是这样的:如果这个人是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前自己创制出这种词牌,他的这首词里,怎么会有后面这种与众人表达和解含义的句子?

在场众人大都会有功名利禄的渴望,有名利之心,想要读圣贤书,做一番大事。平心而论,他们很难相信世界上有不存在这种期待的年轻人,但宁毅方才拒绝钱老的提议,却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这一事实。因为就算再疯狂的人,也不会拿赘婿这样一个身份来养望,顶多是个隐士身份也就罢了。

宁毅之前的几首词已经传遍了杭州,就在方才,这些顶尖的才子也已经拿出来审视了许多遍,大抵能了解他的一种风格。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说这首词不是当场所作,是他一个月内或者几天前所作的,他怎么可能写出“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来,眼下谁都能看出,这个人不可能在休闲的时候写这种充满功名期待的句子玩。

这是他当场作的……

在众人都想着把昔日精雕细琢的诗词拿出来时,这人当场写了这样的一首词,能够圆融到这种程度,新的词牌,竟能圆融到这样惊人的高度来!无论词牌是他之前创的还是现在,这首词都是他现作的。他当时点头应下写词,甚至有些不假思索,连七步都没有走。而意识到这一点,众人已经有些不愿意去想拿词牌是他当时编的还是以前编的可能性了。

这几乎已经不是天才的范畴,到了这个程度,已经足以让人脊背发凉。

宁毅坐在那儿偏了头,用手指抠了抠脸,那里被人打了一下,如今贴个小补丁,有些乌青。

没有什么人说出这样的想法和推测,但都是聪明人,逐渐便有人感觉出了这种不协调来。过了好一阵,坐在远处的宋知谦才霍然抬头,瞪起眼睛望着大厅一边的那对夫妻:“不对,他、他……他这词是当场写的……”

楼舒婉扭头看他。宋知谦满脸的难以置信,但脸颊抽动一下,随即又抽动一下:“他……难怪他根本不去写诗词,他不去参加诗会不是因为淡泊,根本是、那根本是……”那根本是别人完全没办法跟他玩而已……宋知谦没有将话语说出来,楼舒婉疑惑地看了几眼,也就无聊地将目光转回去。

在场许多人的心中都没办法预测,这诗会的事情传出去后,宁毅的才名到达怎样的一个程度……

宁毅与苏檀儿坐在那儿,其中一只手在桌子下方握在一起,俨如一对神仙眷侣,偶尔也有人过来打招呼,甚至有几名清倌人怯生生地过来向宁毅讨教的,那模样看来虔诚无比,不多时,听得乐声响起,唱了宁毅方才写的《望海潮》,再去唱其它。

“今日之后,杭州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经历了这样的诗会,受到了各种赞誉,苏檀儿心中其实很高兴的,当然啦,那可爱的虚荣心,也颇受满足,她在经历人生第一次真正属于“大才子夫人”的感动,心里砰砰砰的跳,脸上温柔安静地笑着。然而也有维持着的一丝冷静,令她能说出一些题外话来。

宁毅也在笑,看着周围的一切:“今日苦了你了,我对不住你。”

“我是你的妻子。”苏檀儿微笑地回答,目光望着那边一名抚琴的女子,“不过,也没必要跟楼家争什么了,他们的地方,我们不占便宜。今天回去,待我将杭州这边的生意做做收尾,我们便回江宁吧……然后妾身陪相公上京。”

“嗯,到时候咱们官商勾结,做一对抢钱夫妻,我帮你把这边损失的都赚回来。”

“哈哈。”苏檀儿开心地笑,“其实先前说话时我有个想法,只是想想相公你应该不会允的,所以作罢了。”

“嗯?”

“妾身想要告诉所有人说,妾身怀了相公的骨肉。”

“真的?”

“假的啊,反正……现在还没有。我原本是想,待到我们今天回家,便安排一场意外,过几天对外说妾身因这次受气,故而孩子没了。这样一来,楼家便要背上逼死一个孩子的骂名,他们便不好动我们。”说着这些,苏檀儿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冷艳如清霜,这算是她作为决策者的狠心模式了。

宁毅捏了捏她的掌心:“是没必要这样,弄到大家都不开心的。”

“嗯,妾身后来想想,也不开心这样做。不过,当时倒只是因为旁边有很多大夫而已。”苏檀儿甜甜地笑起来。

聚会的开始,便这样进行着,那边主宾位置,陆推之也逐渐意识到了那词作竟是宁毅当场作的可能性,与众人暗示一下,朝宁毅那边看了好几眼,又与钱希文道:“能有如此才学心思,难怪秦相要邀他上京相助,而且文武双全……”才学自是指词作,心思则是指后面与杭州学子和解的句子了。

钱希文也笑了笑,简单应和道:“老夫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才学好还是武艺好,听说不久前在江宁,有辽国刺客行刺,便是他出手将秦相救下。”

“那是……救命之恩?”

“嗯啊,该是救命之恩。”

钱希文淡淡说完,不再多言,陆推之看了他一眼,背后又是一股寒意。他先前准备放弃宁毅,也是知道宁毅与秦相有关系的,但那时只以为是简单关系,这些利害,自然有权衡余地。钱希文既然知道宁毅对秦嗣源有救命之恩,估计一早就决定好了会全力出手,但这老人只是稍作提醒,却不多说,若自己真是朝将那宁毅定罪的方向做下去,到时候……那是真的把人得罪惨了。得罪了此时的秦嗣源,无论他之后政绩到什么程度,有多少功劳,恐怕都是吃不了兜着走……虽然他身为知府,但眼前这老人,根本就是在警告敲打他。

和乐融融的气氛持续下去,没有人能知道台面之下涌动的暗流,楼近临此时也已经过来了,与一些人欢笑交谈。作诗的偶尔还在作,但这片刻间,却没人向宁毅提起挑战。天边渐渐的出现了夕阳,大船之上刮起灯笼,等待着待会点亮,随后,福庆楼的菜肴也是一盘盘的送上来了。

壮丽的霞光将西方的天际、云朵、湖水山色都染上了壮丽的橘红,傍晚微带爽意的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吹进这四面开敞的大厅当中,有人站起来,在这暖风与霞光里朝远处山水之色观望,有人吟诗,纶巾白袍,风采翩然。在宁毅这边,一名杭州的才子走过来与他说话,宁毅也站了起来与对方闲聊,宴会便要正式开始了,一些下人上了船顶,准备着待会儿点亮灯笼。

壮丽的、清爽的、干净的、和乐融融的傍晚,宁毅将目光望向那片夕阳,一时间,也被这样的景色迷住,在风中微微有些陶醉起来。

雁群在夕阳中飞过了天空。

旁边那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宁毅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注意力没放在对话上面,但应对还是简单的,他大概正在说下一句。宁毅感到了什么东西,然而不好形容,或许是错觉,那些微的触动在心头挠,如同蚂蚁,如果蚁群,然后像是蚊子,那错觉……由脚底升起来!

夕阳之下,仿佛经历了鸿蒙初开般安静的一瞬间,然后……

脚下陡然一动!

无数的桌脚“吱”的慌了一下,宁毅抓住身边差点要倒地的书生,这一刻,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就在下一个呼吸中,大船漾了起来。

轰——的一声响。

湖面上的这艘大船先是往左边颠了颠,随后朝便轰然撞上那边的船舫,木料碎裂的声音,船工大概在上方点灯笼,一只灯笼轰然间化为火球,连带着“啊——”的一声叫喊的工人,在视野一侧朝湖面掉下去了。

剧烈的晃动,桌椅摇摆着,苏檀儿抓住了他,宁毅扔开那书生,抓住了小婵与苏檀儿的手腕,砰砰砰的,已经有碗筷掉在地上的声音,夕阳下的大厅里,许多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一片慌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船只在摇晃着。有人在喊“怎么了怎么了”,也有各种古怪的声音,女子的猝然尖叫,琵琶断了琴弦,女子被割伤手指。轰隆隆隆的声音由远处、近处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了——”

“稳住——”

有人在外面仓促大喊,有人喊了什么,隐约是“弟弟”但下一刻才发现是“地龙……”

然后,如同吹响警报的号角,有一个惶然的声音撕裂那片夕阳。

“地——龙——”

“地龙翻身——”

“翻身了——”

船只还在摇,宁毅朝着外面望过去,视野在晃动,那并不是因为船只晃得太快,而是因为船只上不够快的摇晃与外面更快的摇晃发生的画面差。轰隆隆隆轰隆隆隆轰隆隆隆。湖面上的水在这片刻间像是被煮得沸腾,远处的山岭、城市、近处的小瀛洲此时都被笼罩在一片剧烈的震动当中。

夕阳如血,在这个有着壮丽夕阳的傍晚,由地底深处吞吐出来的巨大力量化为实质的梦魇,挟着剧烈的震波吞向目力所及的鸿蒙天地乃至渺不可及的整个大陆板块……

……

PS:灾变开始,这是《赘婿》家、国、天下三部分中由家线往国线的转身。

第二二一章 火夜(一)

武朝景翰九年立秋,傍晚。

杭州。

夕照残红,一片凄惶,剧烈的震动之中,原本温柔的西湖水如同沸腾一般的不断翻腾,远山近水,皆被这忽如其来的天地伟力笼罩在无可名状的惶然当中。

“躲到桌子下去!躲到桌子下去!”

大船之上,无数桌椅移动位置的声音,碗碟掉落摔碎的声音,慌乱声、惊叫声混在一起,有人摔倒,有人乱跑,与他人撞成一团。这片刻间,充斥在整个空间里的,皆是不知所措的惊慌,宁毅挽起了苏檀儿与小婵的手,随即又将她们推向圆桌下方,一旁的文定、文方、罗田夫妇等人也反应出来,随之躲了进去。

不过,这样子躲避的必要,其实不大,当众人躲进圆桌之下,过得片刻,也就察觉到了,这船上持续的摇晃,其实算不得非常大。地震经过了湖水的缓冲,转化到船上的,主要还是左右的晃动。这船只不是海船,抗震能力不够,但也因为船身庞大,终究还是相对平稳的,除了一开始那惊人的威势,其余的摇晃,也就都可以忍受,眼下刚至傍晚,船上还没有全面掌灯,或许这才是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随后,又是轰的一声响,另一边的船只晃过来,与这边撞在一起。

小瀛洲的泊船地本就不多,这么多的船舫停在一起,考虑到西湖此时风不大,今天的船只靠得本就密集,这时候水波将震动转化为摇摆,几乎整个小瀛洲上的船这时候都在互相乱撞。船与船之间,船与码头之间,一时间都是乱响,尖叫、恐慌、大喊的声音远远传来,混杂在地震的巨响中,此起彼伏。

宁毅愣了一愣,仔细听着这些声音,苏檀儿的手捏住了他的手掌:“娟儿跟杏儿她们、娟儿跟杏儿她们……”她此时也意识到了这船上的震动并不算强烈,只是整片天地都是这等嘈杂的声音而已。宁毅看了她一眼,然后拍她手掌:“没事的。”这样仓促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少应对的经验,这边大船上该是无事,事实上,地震时最主要的还是怕被东西砸伤,怕被倒塌的物体压住,但此时倒没有摩天大楼,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又道:“我去甲板看看。”

钻出桌子,前方已经有人在喊:“不要慌乱,不要慌乱,没事的!”宁毅推开一个跑过来的人,指着旁边的桌子吼道:“躲到桌子下面去!”回头一看,檀儿、小婵竟也跑了出来,还跟着苏文定苏文方,本想大吼,但想着外面甲板或许比这里更安全,也就不多说,首先摇摇晃晃地朝外面奔去。

船舷甲板上也都是慌乱的人,宁毅朝着周围看,整个小瀛洲都在剧烈震动,桥在塌、树在晃,远处的保宁寺不断地在夕阳中掉落瓦片,俨然细碎地解体一般,一边一座亭子的柱子倒了,然后整个亭子都开始倒下去,偶尔便有水波扑上较低的围堰走道。

宁毅远远地看,但四周都是船,他们的那艘画舫毕竟是小了,被挡住了根本看不见,这大船与码头相连接的板子轰隆隆的乱颤,但这些东西原本就弄得规模气派,平时即便上马车都显得宽敞结实,这时候竟也没有要散架的迹象。

陆地上的人比船上的人运气要差,有的兵丁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掉进了水里,拼命扑腾,保宁寺附近也有几个和尚,亡命奔逃,却不知道要跑去哪,一个和尚掉下了水,随后又扑腾着爬了上去,他们原本居住在这,水性倒好。

宁毅的思想中,也有着些许的空白期。而也在下一刻,苏檀儿陡然指着远方喊起来:“老吴!老吴……相公!你看!”她神色仓惶,无数颤抖的树木当中,宁毅却也看见了那边隐约露出的景象,那是自家画舫停泊着的岸边,船工老吴隐约是在围堰上抱着一棵树,他的腿上看起来已经是在受伤流血,这些操船人若是掉进水里反而不怕,但这时候看来,显然是在地震出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磕到碰到。画舫应该就在那边,但一时间竟没有人下来帮忙他重新回到船上。

“我过去,你们不要来!这里安全!”宁毅干脆地吼完,朝着船舷的上下木板那边过去,大船又是一晃,他稳定了身形,过去仔细看了,船与岸的连接倒还不至于直接塌掉或是断掉。宁毅吸了口气,猛地奔跑过去,已经跑上了那木板,才听得苏檀儿喊:“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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