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77节
比年少时的明智光秀,更加光彩照人呢。
难道是魏晋时代复活的风华公子么?
如此年少的人,为何又如此沉稳大方呢?难道是上天赐予智慧的神童吗?对了,听说这几年明国出了一个千古神童,难道就是他吗?
明国派出如此出众的少年国使,看来真的很重视日本的友谊吧。
那么,现在他开始递交明国皇帝的国书了?
不仅仅是秀吉,家康等人也不禁暗自对朱寅心生好感。这少年实在是个明月般的玉人啊。
然而朱寅手持符节说道:“大明之国礼、礼单,即刻送于太阁和贵国。可是国书乃礼仪之重,本使需要下榻之后,焚香沐浴,持斋敬神,选择三日后的吉日,再举行宣读国书之礼。还请太阁殿下许可。”
“在下还有一些私人礼物,在三日后递交国书时,一并送于太阁殿下,聊表在下个人对太阁的敬意。”
意思是,国礼先送给你。国书嘛,三日之后的吉日再递交。嗯,我个人还有礼物送给你。
请你行个方便吧。
秀吉、家康等人闻言,都是有点意外。
按道理,使团一到,首先就要递交国书,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国书,能看到对方的态度到底如何。
可是明使居然请求三日之后再递交国书。
可明使的理由也很充足,听起来没有问题。
他们不知道,朱寅这么干纯粹是无奈之举。
因为万历皇帝的国书,完全就是对属国的警告,天朝上国的姿态高高在上,而且语气严厉。
形式上,还是“敕谕”。
皇帝和朝廷都不了解日本,搞出了这种会让使团陷入险境、而且适得其反的《敕谕》。
大明君臣以为能威慑日本,却不知道不但威慑不了,还会激怒日本统治者。
这国书要是现在宣布,秀吉为了脸面,一怒之下说不定会立刻关押使团,取消使者待遇,甚至会杀人立威!
可是国书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省略,必须要递交。
怎么办?
朱寅绝非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为了自己和使团的安全,他当然不能立刻举行宣读国书之礼。
朱寅的对策是缓兵之计,等到一个可以宣布国书的安全窗口,利用三天的时间布局。其实他已经提前布局了,但时机还不成熟。
丰臣秀吉看了礼单,对明朝的大方还算满意,他哪里知道朱寅推迟三天举行递交国书礼仪的真正理由?也就没有为难。说道:
“稚虎君想的很周到啊,那就如你所愿吧。使团辗转于关河,颠簸于波涛,已经很辛苦了。的确需要沐浴焚香,休息几日呢。”
“大明的国礼余就代为收下了,就请使团去城东的宿场町(馆驿)歇息吧。”
朱寅松了口气,拱手道:“那就谢过太阁殿下了,渡海而来叨扰贵国,真是添麻烦了,鄙人很是遗憾。”
朱寅说的是日语,反正郑国望等人听不懂,他干脆说的客气一些,姿态还有点低。
在敌国的地盘上端着架子,不是朱寅的风格,也绝非明智之举。他首先要为使团的安全和待遇负责。
丰臣秀吉嚯嚯笑道:“稚虎君太客气了,来到日本就是贵客。稚虎君的日语说的太好了,似乎也很了解日本啊。”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充满质疑。
如果朱寅回答的不好,他的猜疑之心就会野草般疯涨。
朱寅神色自然的回答:“在下父母虽是华人,养母却是日本人,幼时在日本待过五年,日本就是在下第二故国。所以,在下对日本,更与别国不同。”
“原来如此。”丰臣秀吉阅人无数,人老成精,可他仔细观察朱寅的神色,没有看出异样,也就信了。
“这样的话,稚虎君也算是日本人呢。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德川家康、伊达政宗等人闻言,都是有点意外。
太阁和朱寅的交谈,不像是日本太阁和明国使臣的对话,更像是私人对话。
也难怪啊。明使是如此风度的美少年,谁都会心生好感,不愿为难的吧。
朱寅和丰臣秀吉说了几句场面话,留下了珍贵的国礼,就被送出了名护屋城,来到城东不远的宿场町(馆驿)。
这里本是一个寺院,后来被改为各地大名、大武士暂住的宿场町,环境很是清幽雅静,占地也不小,使团每个成员都能住下。
更重要的是,距离名护屋城的城墙只有百步之遥。站在名护屋的东边城墙,就能一览无余的尽收这个宿场町。
秀吉将使团安置在此,既全了接待礼节,又便于居高临下的监视使团。简简单单的一个安排,就不着痕迹的暗藏心机。
使团如今在敌国的地盘上,周围数十里都是大军云集,若是招来了秀吉的杀意,真是插翅难飞了。
作为身份尊贵的大明正使,朱寅住进了宿场町中最静美的一处庭院,乃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书院造”,雅致简约。
屋中有榻榻米、床之第、书架、刀架、屏风、茶室…还有一个浴室。
朱寅刚刚住下,两个身穿白无垢、头戴角隐的日本少女,就踩着木屐,蹀躞着步子进来。
“国使様(大人),妾奉命为大人沐浴。”
这两个少女最多十三四岁,她们一身白衣,似乎十分清稚可人。可是她们脸上涂着夸张的白粉,双颊又染着朱红的‘樱花晕染’,看上去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幸好她们不是公家贵女,没有“黑齿”的资格,牙齿还是白的,看着没那么惊悚。
“不必了。”朱寅指指外间的吴忧和丁红缨,“我是有侍女的,用她们习惯了,请你们转告贵主人,好意心领了。”
说完取出两颗金豆子,“辛苦你们了,送给你们买一支喜欢的簪子吧。”
等到两个日本少女一脸惭愧又一脸惊喜的退下,又一人进入了朱寅的茶室。
却是副使郑国望。
“稚虎,你之前说的都是倭语,都说的什么?你竟然精通倭语?”
“你是大明钦差大臣,宣谕而来,为何不说华语?这有失天朝国体吧?”
“还有,今日为何没有宣布国书?宣谕陛下圣旨,难道不是此行最重要的事?”
因为室内没有座椅,朱寅只能跪坐在榻上。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郑国望,神色清冷的说道:
“你不知道国书写的什么?日本这些大人物你也看到了,就是这幅桀骜不驯的德性。你倒是说说,若是今日就宣读国书,会发生什么?”
“恐怕我们不是住在这里,而是被关进监狱了!”
第310章 斗转星移,无中生有!
郑国望想到皇帝的国书,再回想日本王等人的傲慢,以及博多湾如云的日军战舰,不禁神色一凝,秀眉一皱。
朱稚虎做得对,倒是自己有点糊涂了。
她是作为副使来刷功劳的,只要不辱使命的回国,就能叙功升迁。
不是来送死的!
“是在下孟浪了,还是稚虎兄想的周到。”郑国望嫣然一笑,在朱寅对面坐下来,但不是正坐,而是盘腿趺坐。
桌案上有一套日本的茶具,和中原的茶具有些不同。但朱寅显然也懂日本茶道,他一边煮茶一边说道:
“我在海外待过,家父曾是海商,懂倭语有何奇怪?今日若非我精通倭语,知道他们的意思及时应对,我们就被迫向丰臣秀吉下跪了。”
“什么?”郑国望脸色一沉,“日本王想要我们下跪?大明可是天朝上国!真是岂有此理!”
她忽然有点后怕。如果当时被逼下跪会怎么样?
这是侮辱国体,践踏礼制,颠覆纲常!
大明是天朝上国,皇明国使代表皇帝和朝廷,体例尊贵,位在日本国王之上。
按道理,应该是日本王对大明钦使下拜。朝鲜王李昖,不就对钦使下拜,还主动送礼吗?
日本王和朝鲜王,地位又有何不同?
谁知日本王如此狂悖无礼,居然颠倒纲常的反过来让国使对他下跪行礼!
大明钦使要是对他下跪,等于大明和皇上都对他下跪了。
这是什么罪责?欺君辱国!
就算是她这个国舅,也要罢官削籍,永不录用。朱寅作为正使,轻则下狱流放,重则明正典刑!
“钦使做的对。”郑国望眸子中正的看着朱寅,拱手道:“还是稚虎兄老成练达,随机应变,在下不及也。”
她和朱寅虽然立场不同,向为政敌,但她对朱寅的才能胆魄,还是佩服的。
“可是今日不宣读国书,那又何时宣读?总不能违抗旨意,不交国书吧?若是我等不交国书…”
“当然要交,”朱寅淡然说道,给郑国望斟了一杯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皇上这道《敕谕》语气严厉,我之前就表示异议,恳请酌情修改。可是首辅态度强硬,皇上也没采纳我的谏言。皇上和首辅都置之不理,我也无可奈何。”
朱寅说到这里,心中很是无语。
这国书内容,主要是皇帝和首辅的意思。在他们看来,这国书已经很温柔,已经很给面子,哪里严厉了?
自己的一番忠言,皇帝和首辅只当是放屁。
“我本不愿来趟这趟浑水。”朱寅摇头苦笑,“月盈兄,你我虽有龃龉,政见不合,但你是知我的。我不认为这次赴日和谈,能有什么结果。”
“朝廷是想留一扇和谈之门,万一大军败了,也有开启议和的台阶,算是条退路,也是缓兵之计的意思。皇上和朝廷,也不指望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朝廷这道国书,却将使团陷入险境了。”
“可圣旨一下,君命难违,便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要虽万千人吾往矣。就算死在日本,也要报效朝廷。”
“月盈兄,说句晦气之言,咱们该有以死报国的准备了。”
郑国望神色凝重,“稚虎兄,真有这么凶险?”
朱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你不了解倭奴。他们比胡人更加畏威而不怀德。要说行事之乖戾,心思之诡谲,性情之残忍,姿态之狂妄,天下鲜有能及,不可常理度之。”
“朝廷非要用这道敕谕,对日本国情当真是大大的误判,必然会激怒他们。”
郑国望点头,“我已经发现了。他们在朝鲜之暴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的确比蒙古人更凶残。”
朱寅道:“此行有多凶险,那要看怎么做了,如果按部就班、古板行事,我等必然凶多吉少。”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子上一敲,“若想平安归国,唯有变通之道!月盈兄信我,自然可逢凶化吉。”
郑国望拱手道:“还请稚虎兄大教!只要不辱大明国体,我都听你的。”
朱寅笑道:“月盈兄也不必紧张,我既然了解日本,知己知彼,当然已有对策。”
他指指匣子里的《敕谕》,“陛下敕谕白纸黑字,日本人虽然大多听不懂华语,却大多认识汉字。他们听不懂,却是看的懂。所以,递交给丰臣秀吉的国书,绝不能是这道《敕谕》!”